□ 杜丽华
一滴露,一岁秋。一滴露住着一个秋天。
立秋的节气过后还算不上真正的秋天,一则暑气依然旺盛,秋天还是影影绰绰的样子;二则禾谷尚处成长期,不足以成熟。忽一日,无数绿色植物叶面无声无息生出了露水,就如诗句中描写的“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诗中,这是个有月有露的秋夜,一滴一滴的露水,被调皮的松鹤打落,滴在路人的衣上。白露,使得秋意变得浓烈起来。
秋露降了。莹莹复盈盈,盈盈又莹莹。夜里、晨曦,露水无处不在,草尖儿上、玉米杆叶、瓜秧藤蔓上、牵牛花瓣里,连从田里回来的外婆的衣裤上、眉毛上都沾满了露水。
记忆里。在白露过后,那长满大大小小、密密匝匝酸枣的酸枣坡、酸枣岸,坡上、岸下会突然聚拢了许多人,大人、孩子的脸上都扬着灿灿的笑脸。我站在酸枣坡上,一边小心地用镰刀拨开长满酸枣圪针的酸枣枝,一边伸手把一个个颜色翠绿但又泛着浅白的酸枣塞进嘴里。
有味了,有味了。一股酸酸的、甜甜的、脆生生的味道从心底升起。多么神奇的一个节气。就在前几天我跟着外婆从田里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丢一颗在嘴里砸吧砸吧,吃起来木木的、无味甚至青涩的酸枣,一夜间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我从酸枣坡上开出密密的黄色小枣花儿开始,就盼着这有滋有味的一天了。而外婆每次路过酸枣坡时,则不慌不忙,一脸从容。不摘也不尝。白露打枣,秋分卸梨,都有规律可循,哪里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的。日子本就是有条不紊,不能着急过的。外婆一边走一边说。
一颗酸枣含在嘴里根本不过瘾,我摘几颗就塞几颗在嘴里。小手一颗一颗把长在酸枣刺圪针上的酸枣捏进手心,连手掌里都攥不住了,干脆一骨碌也全部塞进去。我快速嚼去酸枣皮,舌尖儿灵活、用力地吮吸着所有的酸枣仁上并不多的果肉,我的嘴巴都左鼓右鼓的。酸枣虽不及大枣那样有厚实鲜美的果肉,但酸酸甜甜的味道足以让我惦记了一夏又一秋。
纵使有着三头六臂,酸枣坡的酸枣也根本摘不完。近处的摘完了,忽又冒出一枝来,星星点点的红酸枣在不远处又向我招手……裤子口袋、衣服口袋都装满了酸枣,鼓鼓囊囊的,稍微一弯腰,酸枣就要滚落出来。
露水一日又一日的浸润,酸枣也由翠绿、白绿、一半绿一半红,幻化成红彤彤。酸枣红了一坡又一坡。
吃酸枣的日子,家里的青砖地缝里、院子的边边角角都滚落着我吐掉的酸枣核。外婆是小脚女人,地上的酸枣核总会把翘着小脚走路、不小心踩到酸枣核的外婆闪个趔趄。外婆受到惊吓,额上常会惊出一头细密的汗珠。惊魂未定,外婆一边嗔怪我把酸枣核吐得满地都是,一边大把大把将酸枣塞进我的口袋里。
在外婆身边,度过了外婆百般疼爱我的时光。七岁时,我离开外婆回到父母身边,上小学,初中,高中。但适逢学校放秋假,我就像一只久在外受到困倦的鸟雀急急地投入外婆的怀抱,那么温暖、亲切。秋阳里。外婆一边搂着我,一边把攒了好久的酸枣摊在席子上,由我捡着吃。
多年后。一个晚秋。再去酸枣坡。酸枣坡上酸枣枝长得更加旺盛,一坡一坡、一岸一岸。外婆的腿脚早年患有关节炎,走路困难。见我去看她,执意陪我去摘酸枣。外婆站在岸下,用拐杖把一枝一枝的酸枣枝向下勾住,让我去摘。并告诉我,要担心刺呀,要担心枣蝎子呀。
眼睛迷离处,看到外婆的身子如酸枣枝上干枯的酸枣、酸枣叶一样轻,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吹掉……
想念酸枣,更想念外婆。舌尖上的味道也许就是光阴的味道吧。有时就是这样,怀念一种味道,更是怀念一种光阴,怀念自己被百般疼爱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