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宇 挺
一到冬季农闲时,村口路东那个小庙便成为全村男性老人聚集的地方。小庙在早年就已损毁,只留下四周矮矮的院墙,方圆数百米内并无其他建筑,且地势稍高,在这里不仅可以享受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也能欣赏到最后的落日余晖。尽管在很多时日里西北风极自信地要把阳光的暖意吹散,但小庙的西北角却因是死角而避风向阳。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来到这里,面向阳光,或躺或坐,听风嗅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听不到村里的喧闹,或者是老伴的唠叨,更回避了家里的“瓢盆相撞”带来的不快。
“返老还童”该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容颜,一是指心智。前者是传说,后者在这些老人身上可以得到最具体的印证。在这几位老人中,最年少者也逾花甲,最年长者已至耄耋。年龄越长,“返老还童”现象越明显。一日,有一位80多岁的老者席地而坐,黑着脸一改往日的健谈。有人问是不是和6岁的孙子吵嘴了,答,何止是吵,简直是欺人太甚。于是在座的老者围绕这个话题开始争辩,从年龄结构来看,一派的平均年龄在65岁左右,另一派的平均年龄在80岁左右。年少一方认为不论是什么事,和一个小孩没有必要怄气。年长的一方认为现在的小孩不孝顺,毛病太多,经常没大没小。争来论去,并无结果,抬头看看日上三竿。就听到几声奶声奶气的呼唤:“爷爷,吃饭了。”声音刚落,一个满脸通红、伶俐可爱的小娃娃从庙门跑进来,径直投入老者怀抱。老者却并不热情,说一句:“你就知道偷吃我的好吃的。”小孙子说:“爷爷,我没偷。”老者很不屑地起身向庙门走去,小孙子在身后一声又一声地喊:“爷爷,慢点。”老者回回头,站下,脸上竟是一个得意的笑,说:“你个腿短手长的小家伙。”牵着小孙子的手有说有笑地走了。
在这几位老者中,有两位象棋迷,年龄相仿。来到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下棋。俩人棋艺一般,但却十分专注,只听有落子吃子的脆响,很难听到有言来语去,连一声叹、一句惋惜都没有。难得有一次听到这样的对话,“你输了”“没输”“你往下走呀”“让我想想”“你想吧,我去上厕所了”。不大一会儿,老者回来刚坐下,对面老者便说,该你走了。老者坐定一看棋盘便愣了,说我的“马”怎么没了,对面老者极其惊讶地说:“没见你有什么‘马’,上了个厕所你就弄不清自己有几个棋子了。”他们便不再争辩,重新对弈。
有雪的时日并不妨碍老人们的聚集。似乎是一种默契,早到的会打扫出一片空地,后到的会带一些柴草,聚齐了,便点燃柴草取暖。老人们对于火势的控制十分娴熟,火苗将熄灭时,三根两根的柴火添上,火苗便顽皮地上蹿下跳。趁大家取暖时,最年长的那位老者便会重复自以为最得意的一个故事:“我最服咱村的三槐,人家断案,神,20世纪60年代,有一年队里丢了两袋高粱,查了几天,硬是没头绪,知道这窃贼就在那几个人中间,却不能断定是谁。三槐来了,说,怎么会是他们,都放了吧。三日后的早晨,这几个人又被带进队部,三槐拿出五个盆,就要求他们去厕所。回来后,三槐一看,指着一个盆说,就是这个人。那人不服,三槐说你来看看,那人咧了咧嘴挨个看了看,头便低下了。三槐问,服不?那人说服了。”讲完后,老者就已笑得前仰后合了。缓过气来,见谁也不笑,依旧那样专注地伸出粗皮厚甲的手让火苗一遍又一遍地舔。老者又说:“你们知道这蹊跷在哪里吗?”袅袅上升的烟飘去,淡淡的烟雾里裹了一个声音:“这事你已经讲了第25遍了,你肚里就剩下几把高粱米了。”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很慢,是因为小庙在冬天常常有几位老者聚在一起,图一份闲适,寻一份清静。很快,是仔细看看,少了个谁,又多了个谁。有一天,一位老者说,小孙子总在阴阳怪气地学一句话:“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几位老人中,有听到的,有耳背没听到的。说这话的老人该是最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说:“这话说得让你想笑又想哭,一辈子全在这一闭一睁一闭不睁上了。”
偏僻乡村的冬日没有什么有趣的景象,如果这也算一景,苍白无力的冬日便会有几分生机和暖意。这是一份快乐,也是一份无奈,更含有一种几近无声的悲切。
(本版稿件由山西省散文学会长治分会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