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我们抵达清泉村时,清泉村的女人们正身着草绿色、大红色的舞蹈服在村中央的文化广场上翩翩起舞。还有一支舞蹈队舞着扇子,红裙前系了条小巧的黑色围裙。一张张敷粉的脸荡漾着微笑,袅娜着黄土地上挥锄舞镰后的筋骨。
高马尾、一身红羊绒大衣颇似少女的清泉村党支部书记董严丽快步而来,脸上微笑如春风拂面。
清泉村与黄崖洞兵工厂所在地上赤峪村同属黄崖洞镇。黄崖洞的名气很大——那座隐秘的兵工厂曾是新中国军工的起点。黄崖洞兵工厂地处西水窑山,眼前的清泉村地处杨岐山。悠悠清漳河为母,壮阔太行山为父,给我的感觉,黄崖洞的壮怀激烈与恬淡清秀的清泉村,宛如血缘衔接的一对兄妹,但它们的禀赋又分明不同。黄崖洞兵工厂所历经的刀光剑影、硝烟铁血与清泉村的恬淡、安逸,仿佛隔了万古洪荒的山高路远;西水窑山铁骨铮铮,若伟岸挺拔的军人,清泉村旖旎浅笑,秀丽若烟雨江南女子。
这是我第三次到清泉村。第一次是在今年4月下旬。大山间山桃花的云霞还未落尽,清泉村的麦苗已甩出近两尺高的茵茵秀色。其时,浊漳河岸畔的一个个村庄,返青的麦苗不过半尺。这里仿佛别有洞天,令到此采风的赵树理文学研究会的作家们惊诧不已。
让作家们惊诧和欢喜的还有清泉村涌流的清泉。这里到处是泉眼,路边、地边,甚至村庄内。几处建了一些小水池,一尾尾鱼儿和拖着长长秀发一样的绿色水藻便怡然自得在水池里安了家;又修了一些水渠,清泉便嘻嘻哈哈流淌在村庄广场四周、村民的家门口。村民端了盆,拎着桶,装了衣服、鞋子、被单,抬脚出门,悠闲地蹲在泉水边,古老的捣衣声便时不时响在清泉边;做饭没葱,菜地扯一棵,弯腰泉水里涤荡一下,不误下锅;车脏了,停在泉水边,一弯腰,抹布浸润了泉水,再一弯腰,风尘已远去;一位老大娘在浇菜地,小桶往池中一沉,一桶水“哗”地一泼,瞬间润泽了绿茵茵的菜苗……
我站在清泉村清泉边,痴痴看女人们嬉笑着、闲话着挥舞洗衣棒。小时候,我家乡吃水靠水井,一天四担水,人用猪吃,怎么敢有这样的奢侈?成年后到城里,“哗哗”的流水声伴随着是水表转动,便是经济宽裕些,也不敢有如此的奢侈。这青山这泉水,难怪大作家赵树理会喜欢。1945年夏秋时节,一来清泉,他便决定住下来,在这里完成长篇小说《李家庄的变迁》的创作。
在董严丽带领下,作家们沿着清泉村的街巷缓步穿行。倾听讲解,才知脚下的村庄也曾有过一段特殊过往。当不远处的黄崖洞战场硝烟滚滚、枪林弹雨交织时,在相对安宁的清泉村,新华书店编辑部、印刷厂、冀南银行印钞厂,傍着村里的一眼眼清泉,在战火的缝隙中驻扎这里,悄然扛起了抗战的历史使命。
第二次来是六月杏子黄时,参加黎城文联的文艺助力乡村振兴活动。长治市诗词楹联协会献上墨宝,黎城县体协文艺小分队、清泉村文艺小分队载歌载舞,清泉村的民乐队则敲打起了锣鼓,热热闹闹分明是欢庆清泉村的“插秧节”。
是的,你没看错,丰沛的地下泉水资源让太行深处的这片土地可以孕育、生长水稻。
我们走向田埂。农人们高挽裤脚,踩在泉水润泽后印着蓝天白云的一方方稻田里,一簇簇一行行秧苗井然有序蓄势待发,向着岁月深处生长。一脸笑意的董严丽忙前忙后,快步如飞,为插秧人送草帽,为艺术家递雨鞋,热情邀请参加活动的艺术家们踏入稻田,体验插秧的乐趣……
九月初六,重阳节来临之际,我第三次来到清泉村。
长治摄影家王红星带着他的摄影团队及创作的50多幅作品在清泉村开办的“镜头里的清泉”摄影作品展,俨然成为了清泉村的“丰收节”。一幅幅照片记录了清泉的幸福时刻和幸福笑脸,摄影家们为清泉村耄耋老人送上免费的影像照片,同行的画家送上画作、书法家送上书法作品……
广场上,男女老少、扶老携幼,看演出、看人来人往的热闹。歌起舞动,一张张笑脸被暖融融的秋阳映照着,脸上漾着满足。微笑的脸有年轻俊俏的、有沧桑从容的。这方热闹,如今的乡村很少见。
我与广场看演出的女人们漫无边际地聊天。年轻的女子羞涩微笑:丈夫外出打工,她在家里看顾土地,照顾孩子、老人。清泉村很多女子如此,守着村庄的安宁,跳跳舞自娱,也能为村里的活动助兴。
我问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嫂,今年天旱,庄稼是否受了影响?大嫂说,怎不受影响?继而指着不远处的泉水,我们村有水,村里给浇了几次,还好,影响不大。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抱着镶了相框的照片仔细端详照片中的自己。我问她:拍得好不好?她张开没牙的嘴连说了三个好,脸上的笑容如花丛中的菊花一样绚烂。我又问她,去过长治吗?老人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她说,去过一回,去看病的。她去长治远,去黎城县城都得一个多小时,但她去(河北省)涉县近,坐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地处两省三县交界的清泉村距黎城县近50公里,距离长治70多公里;与涉县129师旧址、娲皇宫相邻15公里,与左权麻田八路军总部相距4公里,与黄崖洞景区相邻15公里……我明白了,为什么清泉村会有这样一支支活跃的文艺小分队,为什么锣鼓一响,一张张笑脸便自发汇聚在广场;为什么这个小村庄会是有名的上党落子黎明剧团(原三乐班)发源地。日常的劳作与琐碎,总归要有精神支撑以实现村民文化生活的自给自足,要有属于村庄的鲜活与底气,让寻常的日子多一份暖意与盼头。
午饭有农家特有的丰盛:煮玉米棒子、蒸红薯、南瓜、芋头,最惹人喜欢的还有让人吃过便难以忘记的黎城开花馍。开花馍热腾腾的,白,却并非雪白,比寻常馍大一倍还多,色泽里藏着记忆深处麦香的清甜;农家大烩菜味道更是惹人垂涎。来了三次,每次都用海碗装喷香的大烩菜。在大家大快朵颐“嘴不暇接”时,董严丽又端来一盆米饭,笑说,这是咱清泉村稻谷碾出的大米,老师们尝尝!
此刻,金黄的稻谷正晾晒在村委大院。大家纷纷盛米,让雪白米粒带着清泉泉水的甘甜润泽味蕾。
午饭吃过,董严丽神秘地说,走,我带你们去看更好的景儿。
还有更好的景儿?
路上,董严丽说,她心里一直揣着一个梦,那就是把清泉村真正建成一个青山绿水,环境优美,人民生活富裕安康的新农村。所以他们利用泉水水源发展水产养殖,做垂钓,做民宿;今年试着种了20亩水稻,接下来还想开办一个矿泉水厂,这里水好……
车在庄稼地转了几个弯停下来。清泉村像一个阿里巴巴藏宝盒,让我们瞬间感慨,幸亏没错过。眼前是清漳水产养殖的四十亩池塘,湖泊一样碧绿的水面搂住了天光云影,搂住了不老青山,搂住了清泉爽朗的秋色。我想起苏东坡的《书临皋亭》,此景此情,恰似“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
幸亏来了,让我看到了青山崖畔的清漳河,知道清泉村原来是款款远去清漳河边的一颗明媚的珍珠。
河畔“湖边”,一排柿子树挂着累累金色果实,让人垂涎。董严丽挑软的摘下几个递给我,让尝尝甜不甜!在她的“怂恿”下,我丢开矜持咬了一口柿子,浓浓的柿汁绵绵入口,甜蜜直浸心底。
大快朵颐着金黄的秋天的果实,一时间恨不得多生两个肚子。董严丽看我吃得欢,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我打量着眼前的她,忽然想,这个瘦弱的女子,带领2千多人的村庄在时代洪流中前行,她的身上蓄积了怎样的能量!
回程路上,王红星老师告诉我,董严丽真不容易。姐妹三个,她老小,初中毕业她考上了长治华北机电工业学校,上了两年,父母突然都病了,父亲是脑梗,供不起她读书,只能辍学回家。先是当代教,后来结婚,招了个上门女婿后留在了村里,在村里当会计,一干十七年。2021年她担任清泉村党支部书记后,硬化田间路、灌溉渠道、亮化街道、建老年活动场、篮球场、村上红白喜事办事厅,做了很多事。
王红星老师给我发来一个微信截屏,上面是他与董严丽的聊天:我在外奔走为村上争取资金时,其实常遭受白眼、讽刺挖苦,一次次、一趟趟锲而不舍,才可能会成功一次。有时候也会难过,当村干部太累,也不一定让所有人满意!但反过来想想,有王老师这样的艺术家扶持,以及大部分村民的认可,而我是为了村上(发展),不丢人;咱受点累,努努力,村上就能有所改变……
读着她的信息,眼前闪过清泉村村民的一张张笑脸。
清泉村还有很多宝藏,比如,杨岐山上宋朝中叶修建的圣水寺、仙人洞,据说这里是杨岐派的发源地;明朝的八角大钟、菩萨岩上的重修碑记等。最重要的,还有用微笑迎接每一位来到清泉村客人的村党支部书记董严丽。
于是,还没离开清泉村,便想着,什么时候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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