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廉彩红 

　　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父亲对岁月之变极为敏感。

　　四季更迭，节气流转，他谙熟于心，并落实到土地和庄稼上，生长于土地上的姜、葱、蒜、青菜、萝卜、小麦、玉米，它们在父亲的期盼里日日葱茏繁茂，土地日复一日地丰满着丰盈着奉献着，一茬一茬承接着父亲的希望。

　　头年秋末种下小麦，在春天还是一片稚嫩模样，父亲已然能看到它夏天为大地铺上金黄毯子的壮丽景象了。仲夏种的玉米，刚刚拱出土地，伸出青绿色的叶片，摇动着风的时候，父亲眼前浮现出它们晚秋时期，排列在大地上，威严肃穆，而又憨厚朴实的样子。

　　在父亲眼里，春秋之色铁定是金黄的，辉煌而壮观。面对着金黄的大地，父亲脸上总是挂满了笑容。他总是念叨着：“今个立春”“又是立夏了”“入伏了”“末伏了”。他乐此不疲，我们也欣然应答：“是的，立春了”“入伏了”。一说一答之间，日子像溪水一样流淌过岁月，拂过小院草木、房檐。

　　当玉米长到一人多高时，父亲就告诫我们，“不要去玉米地里。”那时候我们正是顽劣之时，谁没事会跑去田地呢。吃喝玩乐，累了倒头就睡。若非父亲叫着我们去地里，没人主动去。

　　日子走得不疾不徐，末伏了，玉米挂着红缨，顶着红穗儿，腰间别着“手雷”，耀武扬威地站在田地里，天然有“士兵”的气势。而我们知道秋忙快开始了，这些“士兵”马上就会被镰刀收割。

　　阳光依然炽烈，夏天也没有让它消耗掉丝毫热量，它还在孜孜不倦地释放着热能。玉米不像小麦，一夕之间能从青变黄，玉米的颜色是渐变的，青色、青和浅黄相间，浅黄、深黄，循序渐进，有种心安理得、从容不迫的风度。人们也不急，看着玉米慢慢变黄，玉米穗子一日比一日硬朗密实，而镰刀磨得锃亮。

　　父亲还是那身老粗布衣服，说穿着舒服得劲。脚上是母亲做的布鞋，说走起来轻巧方便。父亲一辈子不讲究吃穿用度，“能用就行，顺手就行。”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玉米成熟了，父母下地收割玉米。他们在前面砍倒玉米秸秆，我们跟在后面蹲在地上，把玉米掰下来，堆成一堆儿。我们的分工合作有条不紊，没有人偷懒，没有人抱怨。日头亮晃晃地照着，汗水流过脸颊，也浸湿衣衫。汗水和玉米穗上飘的尘土搅拌在一起。我们渴望着能赶快躲到田边大树下凉快凉快，男孩子则渴望跳入河里痛快地洗个澡，在清凉的水里美美地泡上一阵。但看着一大片玉米，望不到头，我们又压下了心头的愿望，继续努力着。那些玉米，站立的，带着苍老的味道挺立天地间，似不屈的灵魂。倒伏的，有着使命完成的欣悦，堆在一起的玉米，浅黄泛白的表皮掩盖了它灿烂的内心。

　　那天，我们正满头大汗地收玉米时，父亲突然叫道：“来，吃西瓜，凉快凉快。”我们心里一阵喜悦，跑到田边。父亲身边刚切好的西瓜，正水润润、沙漉漉地放在石头上，冒着水儿的红瓤子让人嘴馋。抓起一块吃着，那个凉爽啊，直入肺腑，真如神仙一般。父亲看着我们吃，我们吃够了，剩下的一小块儿，他才拿起来吃着。他粗黑的手，越发映衬着西瓜红润诱人，大概父亲吃的那块儿才是最甜的。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三十多年了，我们也在城市里为生活努力着，我们像一株株玉米，生长在城市的土地上、高楼里，吹拂着城市的风，淋着城市的雨，我们多么想念乡下的土地和庄稼。

　　这个秋天，我们回到了乡下，站在田边，望着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想起当年收玉米的情景，感喟不已。土地是多么辽阔而丰厚啊，它四季不停歇地为我们提供着粮食、蔬菜，提供着广阔和壮美。我们的父辈大多数一辈子没有离开土地，他们是和土地最熟悉、最亲密的人。

　　站在玉米地的秋日里，我们想念着一个人，想念他吃的最后一块儿西瓜，想念他磨得锃亮的镰刀，想念他与玉米的时光往事。不知何时，泪水已漫过脸庞，被秋阳轻轻地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