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赫丹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

　　麦苗青青菜花黄，又见一年柳如烟。清明，这个点燃无数人诗情的节日在天朗气清的节候中再次光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人杜牧的这场清明小雨，就这样下了上千年，让后世的人们在这个追思先人的节日里也断魂了上千年！

　　过往的时光里，清明时节总会飘落些无声细雨，给诗家杜牧这首有名的诗来作注。

　　是啊，清明节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为亡故的亲人扫墓。而且，这一天应该总是有细雨飘飞才能应景应时。而天空飘着的，也总该是那种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暗合着这个日子人们的心情……

　　白日才见春景明，夜间便闻愁雨声。上天总是出人意料地给人间安排难以想象的时光演出——清明前后的“桃花雪”和“杏花雨”，让我们在此时节追思亲人之际，也于日常生活之中体察光阴变幻，感受一份别样的祭祖扫墓之心怀。

　　在二十四节气里，唯独清明兼具节日和节气的意义。这个弥漫着思念和诗情的清明节，在岁岁年年的四季轮回中就这样再一次光临。

　　古往今来，清明，这个唯一演变成节日的节气，触动了多少人的诗心，因而被吟咏的最多。曾有人查阅《全唐诗》和《全宋词》，其诗词中涉及清明、寒食字样的唐诗有335首，而宋词更是多达520首。清明，当之无愧地成了一个诗的节日。也正因如此，在二十四节气里，它最富自然和人文的双重情感意义。

　　在这清洁明净的春天，面对扫墓祭祖、踏青赏花的日子，谁的诗心不被撩拨？千百年来，写清明的诗那么多，一遍遍读来，清明的诗没有矫揉、没有造作，提笔便是直抒胸臆。

　　“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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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节气的清明，自有醉人之处。《岁时百问》解释清明，只寥寥数字，便写尽了人们心中的向往：“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古人把清明分为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鴽；三候虹始见。”在清明节气的十五天里，一候五天会见到桐树绽开白中带紫的一串串桐花，清芬怡人；二候五天里田鼠不忍烈阳之热而躲进洞穴，鴽（即鹌鹑）等喜爱阳气的鸟儿出来活动，四处啄食，田鼠化为鴽说明阴气潜藏而阳气渐盛；三候五天可见到彩虹出现，虹为阴阳交会之气，若云薄漏日，日穿雨影，则虹见。意为雨后的天空可以看见彩虹。

　　清明时节，山花盛开，草木青青，最是一年好光景。从立春萌动到清明，过了整整两个月，春色已经浓艳起来，此时节，就好比一个少女已由豆蔻年华，长成为二八佳人，既含蓄温婉，又生动活泼，充分展示出这个时段的美丽和魅力。

　　有如此良辰美景，人们自然争相去寻探，于是形成了踏春之风。踏春也称踏青，此俗由来已久。约从唐代开始，人们在清明扫墓的同时，便伴之以踏青游乐。

　　宋代吴惟信的《苏堤清明即事》就写出了这一景象：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春游之风俗，至今日也有增无减。清明除了踏青春游，还有种种有趣的游乐活动：妇女们荡秋千，男人们斗鸡、踢球，孩子们放风筝，玩累了就地野餐。清明插柳，也是广为流传的风俗，过去在清明这天，要清理沟渠，在水井周围插上柳条，寓意“井井有条”，此习俗到明清时渐渐演变为“植树节”。

　　民间还说，“清明不戴柳，红颜变皓首”，“清明去踏青，不害脚疼病”。想起小时候，每逢清明时节，一帮小伙伴，折一支嫩嫩的柳条在手，使劲搓揉待退下柳管后，晴空下一支柳笛就会吹响在春天里。再用折下的柳枝编个柳条圈戴在头顶，学着电影里的好人、坏人开始打仗，摸爬滚打，玩得不亦乐乎，给万物萌发的春天平添了许多热闹。

　　风俗流变，虽然一些亲近自然的习俗和玩法逐渐消失或者慢慢演化，但时至今日，清明节祭祖扫墓这个核心始终得以传承。

　　古时，清明节前后，有寒食节和上巳节。上巳节，俗称三月三，相传三月三是黄帝的诞辰，中原地区自古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

　　传统的上巳节在农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也是祓禊的日子，即春浴日。春日万物生长，病毒易发，故人们要到水边洗濯，以消灾祈福，预防疾病。《后汉书·礼仪志》曰：“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祓禊，就是古代中国民间于三月上巳日，在水滨举行祓除不祥的祭礼习俗，以使身心“清洁而明净”。其内容有沐浴、采兰、嬉游、饮酒等活动。

　　曹魏以后，定上巳节为三月初三，逐渐演化为皇室贵族、公卿大臣、文人雅士们临水宴饮的节日，并由此而派生出上巳节的另外一项重要习俗“曲水流觞”——众人坐于环曲的水边，把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魏明帝曾专门建了一个流杯亭，东晋海西公也在建康钟山立流杯曲水。梁刘孝绰《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诗曰：“羽觞环阶转，清澜傍席疏。”

　　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曲水流觞”活动要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的文人雅集了。这个上巳节，时任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42人，在兰亭修禊后，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大家论文赏景，兴致勃勃，一场“酒事”下来，共作诗37首，其中有11人各成诗两篇，15人各成诗一篇，16人作不出诗，各罚酒三觥。酒酣斗热之际，大书法家王羲之将大家的诗集起来，用蚕茧纸，鼠须笔挥毫作序，乘兴而书，一气呵成，成就了书文俱佳、举世闻名、被后人赞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历代的人们也因此记住了这个文雅浪漫的上巳节，也永远记住了这场声势浩大而且贯穿了其后漫长岁月的“酒事”。

　　三月三上巳节与九月九重阳节相对应，正如汉时《西京杂记》中称：“三月上巳，九月重阳，使女游戏，就此祓禊登高。”一个在暮春，一个在暮秋，踏青和辞青也随着时光流转成为春秋两季郊游的高潮。古代上巳节也称女儿节，是少女的成人礼。少女们“上巳春嬉”，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所以诗人杜甫在《丽人行》一诗中，提笔就描述了“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一唐代上巳节的盛况。然时至今日，风俗流变，上巳节和二月十二的花朝节一样，这个充满着浪漫风情的节日已逐渐被人们所淡忘。

　　由于清明、寒食、上巳三节日期相连，甚至重叠，更由于宋代以后，礼法渐严，三个节日逐渐融合为清明节。

　　因此，清明节的内容就显得异常丰富，其中既有清明祭墓的主要风俗活动，又有寒食戒火、冷食的饮食习俗，也有上巳踏青游乐的活动内容，而且在农事上更是一个重要的节气。清明节在二十四节气中之所以显得特殊，被世人看重，其原因就在于它是一个多元的、复合性的节日，其中沉淀了自古承传下来的丰富而多彩的民俗内容。

　　寒食节虽然消失了，但我们不妨了解一下这个节日的由来。寒食节相传与春秋晋国贤臣介子推有关。说起介子推这个历史人物，作为山西人大都有所了解，他被山火焚死在晋中介休的绵山。

　　史载春秋时介子推从晋公子重耳出亡，历游各国，凡十九年。重耳还国成为国君晋文公，禄赐不及，子推与母隐于绵山。公求之不得，焚山，子推抱木而死。文公哀之，禁人是日举火，谓之禁烟，以纪念子推。

　　介子推是随晋公子重耳逃亡的功臣，历经磨难辅佐他，曾“割股啖君”有恩于公子重耳。传其被山火焚死之际，曾留有血诗：“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这首诗且不论究竟是否为介子推所作，今天读来，依然令人深思。介子推死后，每年的这一天，人们为纪念介子推遂禁火并吃冷食，故称之为寒食节。寒食节与清明节靠得很近，在冬至后第105天，推算下来，就是清明节气前一两天为寒食节。演变后二节合为一节，《中国传统文化大观》载：“大致到了唐代，寒食节与清明节合而为一。”还有一种说法，甚至将这个传说变成了清明节的源起。

　　汉朝时，作为晋国之地的山西，寒食禁火要长达一个月。然而，在古时生存和医疗条件落后的情况下，长时间冷食，容易致病甚至死人，所以汉代以后的历代守土官和帝王，比如周举、曹操，还有山西武乡起家的后赵皇帝石勒等人曾分别颁布政令禁断此俗。禁断力度最大的当数三国时期的曹操，他曾下令取消寒食这个习俗。《阴罚令》中曾记载有这样的话：“闻太原、上党、雁门冬至后百五日皆绝火寒食，云为子推……令到人不得寒食。犯者，家长半岁刑，主吏百日刑，令长夺一月俸。”三国归晋以后，由于与春秋时晋国的“晋”同音同字，因而对晋地掌故特别垂青，纪念介子推的禁火寒食习俗又恢复起来。不过时间缩短为三天。再后来逐渐演变成为一天，时间就在清明节的前一天。晋地的这一淳厚风俗，经过民间的长久演绎，寒食节纪念介子推的说法也不断发扬光大，寒食节禁火寒食成了各地的共同风俗习惯。山西介休绵山一直被誉为“中国寒食清明文化之乡”，直到今日，每年都举行声势浩大的寒食清明祭祀活动。

　　这样的祭祀活动也是人们感应春天的开始。春天是需要品味的，清明时令饮食正是我们对春之味道的体验。清明兼容了古代寒食节俗，许多寒食节日的美食通过清明节保留下来，故历代有“馋妇思寒食”之说。如寒食燕、清明团、清明饭、清明茶等都是清明节日南北各地的食饮佳品。而寒食燕则是山西地方寒食、清明时特有的节令特色风味，它用枣泥与面粉调和，捏成燕子形状，也称子推燕，表示纪念晋国先贤介子推。当然，清明节作为一个在全国范围内普遍性的节日，各地均有不同特色的清明习俗和吃食，以此来表达这个充满缅怀的节日。

　　三春之景正绚烂。而作为节日的清明，偏是个缅怀追思的节候。清明祭祖扫墓习俗的代代传承，与人们不忘根本、感恩亲人、追思先贤有关。

　　明代刘侗《帝京景物略》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

　　晋地距“帝京”不远，又同处北方，习俗相差无几。清明上坟也是长治地区的传统风俗，民间称之为“烧纸”。旧时上坟要带的供品除酒肉外，还有一些固定的食物，比如蒸食，寓意家族蒸蒸日上。现在物质丰富，供品花样多多，准备时也考虑亲人生前喜爱的吃食。上坟前要清除杂草，铲新土压坟顶。这个习俗至今在我市各地乡间均有保留，就是清明上坟带着铁锹，家族中每人都往坟上培三锹新土，以示后代子孙兴旺尽孝祭祖，同时亦寓意祖宗保佑全家平安、兴旺发达。然后在墓前燃香、设供、滴酒、叩头……随后在坟头压一张黄纸，表示家族后继有人。整个仪式结束后家人们聚在坟前一起品尝供品。

　　扫墓完毕，人们还会在田间野外，捎带采挖野菜，在踏青的同时，也有了新的收获。将鲜嫩的荠菜、蒲公英和新出芽的香椿等，带回家凉拌尝鲜。

　　如今城里人，大都在公墓祭祖，这些代代传承的清明习俗也在不经意间渐行渐远。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物质的极大丰富以及科学技术的发达，代之而起的是一些时新、文明的祭祀方式，比如用鲜花祭祀，比如网上祭祀……但不管何种方式，人们心中的追思和诗意并不会消失，因为清明早已演绎成为了一个诗的节日啊！

　　写到这里，想起一桩清明往事——

　　1983年清明节，我和弟弟出长治市区经东关到壶口殡仪馆祭奠父亲。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想起之前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十几年，可父亲刚刚平反就卧病不起，我们哥俩在病榻前尽孝两年也没能挽留住敬爱的父亲……那时我和弟弟都还小，还没有完全从人生劫难中走出来的小哥俩今后会面临多少生活中的未知？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在旷野里止不住号啕大哭！

　　泪眼婆娑中，我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空烟盒，随手在烟盒纸上写下这样几句：

　　踏青东门去，扫墓壶口来。

　　泣声惊四野，泪水倾两腮。

　　纸灰随风散，悲情动地哀。

　　阴阳常相忆，顾念总伤怀。

　　我知道，这不能算诗，但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儿子，在清明节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我想以这样一种方式跟九泉之下的父亲诉说啊！

　　每逢佳节倍思亲。清明悼念亡故亲人的悲哀，有多少化作感人的诗篇。

　　清明的人心，清明的诗，一半喜悦，一半哀伤，形成独特的诗心。宋人高翥在《清明日对酒》诗中写道：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诗的最后两句，未免稍显消沉。其实，人生悲欢本是常态，有悲而能奋起，当悲则悲，当乐则乐，这才是豁达而畅快的人生。由此，欢乐自然也就成了人生的主调。

　　清明是大地回春、生机盎然的时节，人的心情也会舒展起来，此时扫墓祭祖，“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这八个字是清明节的文化精神。人们在缅怀亲人的同时，重温家风家训，回忆家族往事，追思祖先业绩，沐浴亲情恩泽，表达对先人的敬畏之心与感恩之情，并在自身与先人之间常作对比，从而更好地效法先古圣贤。这样的情感纽带蕴含的传统文化价值所传承的力量，会激发后人在未来的生活和事业中顺天应时，修已化人。

　　源远流长的节俗，孕育了独特的“清明文化”，酿就了醇厚的“清明诗词”，更构建了一方让我们缅怀先人、思考来处与去处的精神家园。

　　是啊，清明节到了，该伴着一颗诗心回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