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赫丹

　　当我们还没有从缤纷的秋景中回过神来时，一场深秋的凉雨就在夜间悄然而至。寒冷让人在猝不及防间顿时惊觉：时令已经走过秋季，冬天的第一个信使已拱手站到门外。

　　这个信使就是“立冬”，它提醒人们：冬天到了。

　　时间可真快，不知不觉，一个四季的轮回接近了尾声。冬季的大幕正徐徐开启。“立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吕氏春秋》这样解释：“立，建始也。”表示冬季自此开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冬，终也，物终而皆收藏也。”此时节，不仅各种作物俱已收获，且已晒好贮藏。

　　依节候生息，顺天时变化，人依止于天地节奏，当懂得冬寒时节的葆养存蓄，以待来春。

　　立冬节气，一般落在每年公历的11月7日或8日，这时太阳到达黄经225°。

　　一年四季，冬是最后一个季节。《说文解字》释为“四时尽也。”立冬，是冬天的开头，冬季三个月九十天，故又称为“九冬”。较之春的温煦，夏的炎热，秋的凉爽，冬给人的突出感觉就是严寒。因此，人们又习惯地称呼冬为严冬或寒冬。

　　年年此时节，走向萧瑟的大地总有一片新绿，给人以生机和希望，那是大田的冬麦苗，一面生长一面盘墩，而金灿灿的玉米码堆砌垛，各种秋粮也已入仓。那些老牛和山羊则在稀疏的山林间急急地啃食着最后的饱含阳光味道的树叶和枯草……岁岁年年，这般景象似乎依然是千年前的模样。《诗经·豳风·七月》中曾这样描述：“八月其获，十月陨萚。”“十月纳禾稼。”风吹树叶飘零，庄稼晒好收仓。这几乎是亘古不变的节序。是的，千百年来，人世沧桑，风云迭起，或疾风骤雨般突变，或和风细雨般演进。而天地气候，以及生命物候之草木昆虫和整个大自然，却变化寥寥。

　　眼前景象，不由地令人感叹：自然的变化何其缓慢，而人生的变化又何其迅速，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

　　古人将立冬分为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礼记》《吕氏春秋》都有关于立冬三候的记载，说：秋分四十六日立冬。一候五日水始冰：立冬之日，水始有薄冰。冰寒于水，所以是水与冻的结合，冬寒水结，是为伏阴。孟冬始冰，仲冬冰壮，季冬冰盛；二候五日地始冻：立冬之后五日，地始冻。冰壮曰“冻”，地冻为凝结，正如韩愈诗云：“霭霭野浮阳，晖晖水披冻。”三候五日雉入大水为蜃，雉即野鸡一类的大鸟，蜃为大蛤。立冬后，野鸡一类的大鸟便不多见了，而海边却可以看到外壳与野鸡的线条及颜色相似的大蛤。所以古人认为雉到立冬后便变成大蛤了。此说法与寒露节气的“雀入大水为蛤”相对应，“蜃”是水中巨大的蚌类，古人认为，海市蜃楼便是蜃吐气而成。

　　你瞧，古人的精神世界多么天真而又广阔！这些丰富的想象在今天看来毫无道理，然无理而妙。我情愿依着古人这种妙趣横生的精神空间，在每个节气里复制几分浪漫的联想。

　　二十四节气中，立春、立夏、立秋和立冬合称“四立”，分别表示四季之始，在古代都是重要的节日。

　　古时立冬日，天子有出郊迎冬之礼。《吕氏春秋·孟冬》载：“是月也，以立冬。先立冬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天子乃斋。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还，赏死事，恤孤寡。”迎冬回来，天子要赏赐为社稷而捐躯者的子孙，还要抚恤孤寡。

　　迎冬祭祀时，天子要穿黑色衣服，骑铁色马，带文武百官去北郊迎祭冬神。《幼学琼林·地舆》所讲“北方之神曰玄冥，乘坎而司冬。”冬神名叫禺强，字玄冥，亦称水神，居于代表北方的坎卦位置上“执权而治冬。”《山海经》上说他住在北海的一个岛上，其长相比较怪异：人面鸟身，耳上挂着两条青蛇，脚踩两条会飞的红蛇。当他出行时便会带来狂风暴雪，飞沙走石。禺强作为冬神，辅佐黑帝颛顼管理北方的天空。颛顼是五帝之一，号高阳氏，是水德之帝，其德专一而静正，故冬才得以闭藏。

　　祭祀冬神的场面十分宏大。《史记·乐书》上记载：“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皞》，冬歌《玄冥》。”是说立冬日要有七十个童男童女在一起唱《玄冥》之歌：“玄冥陵阴，蛰虫盖臧……籍敛之时，掩收嘉谷。”意思是说，天冷了，要收藏好粮食。秋收冬藏。这是多么隆重的仪式。

　　古往今来，与皇家宏大的祭祀场面相对应的是民间传统节日下元节祭祀的风俗。

　　农历十月十五为下元节，也称“下元日”“下元”。这一传统节日来源于道教。道家有天、地、水三官的说法，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官的诞生日分别是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这三天也就是“上元节”“中元节”和“下元节”，即所谓的“三元”。“三元节”就是给天、地、水三官过生日。上元节即元宵节，至今仍是民间最大的传统节日，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演变为民间的祭先祖、放河灯等习俗。然而，和上元节、中元节并列的下元节，如今却很少有人知晓了。传说在这一天，水官会为人间解除水厄之灾。民国以后，此俗渐废，惟民间将祭亡等仪式提前到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时一并举行。

　　在文化传承中，一些习俗在现实的日子里逐渐演变实属正常。而根据节令安排农事、安顿生活却是人们一个依序不变的恒久日常。

　　以传统规矩，北方立冬日讲究吃饺子，是不争的事实。饺子来源于“交子之时”，过年是两岁相交，立冬是秋冬之交，所以交子之时的饺子不能不吃。

　　其实，吃饺子无非是辛苦一年的人们找个机会礼敬一下神灵顺便犒劳一下自己。吃饺子时要先敬土地神，感谢他在秋天里慷慨的给予。

　　相传，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就住在村头的小庙里。庙实在小得厉害，高不过三尺。土地公公向玉帝询问：“我的庙能盖多高？”玉帝说：“箭射多高，就盖多高。”土地公公有点贪心，把弓弦拉得太狠，结果断了，箭没射出去就落了下来。于是，只好住这么一个小庙。

　　所以，立冬日端着饺子到土地庙祭祀时，寓意着这样一个道理：人不可贪心。

　　旧时人们立冬日吃顿饺子都充满着仪式感，更包含着敬畏天地的人生哲理。

　　如今，立冬时虽然还吃饺子，但大自然曾经给予我们祖先的那种神秘敬畏之感，早已演变成今天民间的一个庸常日子。立冬，已从一个隆重的节日演化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节气。

　　还有一种吃食，我们不能不提，那就是冬天家家离不了的大白菜。往前数不过十来年，一到立冬，大街小巷都在卖白菜，按过去的说法叫冬储大白菜。那时冬储白菜几乎全家出动，人们骑着人力三轮车或拉着平板车，一车车地买回家贮藏好，从冬季一直吃到青黄不接的开春。那时候没有温室大棚，冬季的蔬菜只有白菜萝卜土豆，这些都是“看家菜”。难怪老辈人会常常念叨：“萝卜白菜保平安”“十月萝卜小人参”“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过去，家家都要挖个地窖，用来贮藏这些既果腹又保健的菜蔬。

　　然而，随着农业科技的不断进步，现在各色鲜菜四季均有，渐行渐远的不止冬储大白菜的热闹景象，人们对丰收的期待也几乎不复存在。是啊，原本在秋天才能成熟的果实，如今在任何时节随处可见，秋天的意义已经被平均到了其他季节的每一个日子里——秋收也就不再让人们过于激动。

　　还是让我们沿着历史长河溯流而上，找回古人们在这个季节里即使面对一棵大白菜也表现出的愉悦之情吧！

　　“秋收冬藏”是祖祖辈辈沿袭遵循的一道民俗风景。史书上说，秋菜冬贮起源于周代。有《周礼》记载：“仲秋之月，乃命有司趣民收敛，务蓄菜，多积聚。”

　　清时有竹枝词说：“几日清霜降，寒畦摘晚菘。”这里说的晚菘，指的就是大白菜。白菜古时称“菘”。《六书故》载：“菘，冬菜也。其茎叶中白，因谓之白菜。”古人形容菜之美者，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这是把这种家常菜美化成诗的文人书写。的确，历史上这种普通的家常菜跟文人一接触，便立即成为美食佳肴，成就一段传世佳话——

　　唐元和元年（公元806）后，韩愈因避谤毁，求为分司东都，移官洛阳，又因“日与宦者为敌”，降职河南（洛阳）县令。其间，孟郊、卢仝等人居于洛阳，与韩愈联合形成“韩孟诗派”。

　　某个冬日，大雪飘飘，孟郊、卢仝来访，韩愈把储藏的白菜细细切丝加汤慢炖，满满一碗好像烩银丝，配上屋外新挖的冬笋。众人品菘尝笋，煮酒论诗。韩昌黎不禁诗兴大发：“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诗人赞美白菜赛过牛肚，冬笋胜过嫩马蹄的味道，席间众人兴致勃勃互有诗唱和。

　　古人把菘菜当作一种美味，经常写诗赞之。诗词大家、美食大家苏东坡也有诗赞曰：“白菘似羔豚，冒土出熊蟠。”这位屡遭落难、安贫乐道的乐天派竟把大白菜比作羊羔和熊掌。

　　古人的生活意趣随处可见，因了一颗极其普通的白菜而引发诗兴，这样的情形真是不胜其美。

　　立冬时节，田野里唯一能吃的可能就剩下树上密匝匝的小软枣。这种与柿子同科的如葡萄般大小的果实，在霜冻后更加甘甜。待立冬后把树上的软枣拾掇完，冬天就真的降临了。

　　我想起插队第二年那个秋冬交替时节，秋罢卸完柿子打完软枣后，生产队长派我去看羊。就是这一次看羊活计，让我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见识了狼这种既凶残又智慧的动物。

　　那些日子，我与放羊汉每天晚上就住在羊圈的窑洞里。一天晚上，不知怎的，狼就偷偷弄开了羊圈东侧的马筋条栅栏，叼走了一只羊。待我们发现后，就慌忙穿起衣服往黑黢黢山道上追去。在大南沟沟口拐弯的地方，我们终于追上了前面跑着的一团黑影。我害怕得不行，紧紧跟在放羊汉身后，待近前恍惚看清眼前这一幕时，我不禁大为惊骇：只见狼嘴卡住羊脖子，狼尾巴像一根粗鞭子一般不停地抽打着羊屁股，羊顺着狼要去的方向一溜跟着小跑……此前，我一直不清楚狼是如何叼走羊的，这回我算是开眼了。

　　事情的结局是，我们经过一番搏斗从狼嘴里夺下了羊，但那只羊最终没救过来。

　　这活生生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多年后，每想起这件事都未免心生寒战，一如这个寒风渐起的肃杀季节。

　　自然界物竞天择自有其道理，而与这个肃杀时节相映成趣的是天地的无限空旷，“极目楚天舒”。山河大地，像是用线条勾勒的，简洁、朴素、悠远，人仿佛一下子站到了一个高处，突然看到了世间的真相。庄子在《大宗师》里说道：“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玄冥的意思是深远空寂。“玄冥之境”，是古人追求的一种自满自足、没有贪念的忘我境界。

　　古人把冬神称为“玄冥”，也许就是想用冬季的寒冷空寂来提醒自己，来于自然，归于自然，一切执著，皆是虚妄。在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学学古人，静下心来，围炉读书，在葆养身心的同时，让自己进入一种“玄冥之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