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赫丹

　　“麦黄风”悠悠吹起的时候，芒种节气如约而至。

　　这个带着泥土和麦香气息的名字，也预示着一个“三夏”忙碌时段的开始。

　　金黄的麦浪，如火的骄阳，是此时节最具特色的风景。人们就在“麦黄风”的等待中细数着一个个日子，深情地巴望着原野上风中摇曳的滚滚麦浪，等待着开镰的时刻。

　　“芒种”一词出自《周礼·地官·稻人》：“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意思是说，泽草丛生的地方可种庄稼。芒种的“芒”字，是指小麦等有芒植物的收获，芒种的“种”，则是谷黍类作物播种的节令。

　　每年公历6月6日前后、太阳位于黄经75°时交芒种。芒种是个物候类节气，在二十四节气中排第九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称：“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意指大麦、小麦等有芒作物已经成熟，抢收十分急迫。芒种期间，在抢收小麦的同时，还要在收割后的麦地抢种赶茬作物，比如大豆、晚玉米等等。

　　一个节气里既包含收获，又包含播种。芒种芒种，先收后种，连收带种。二十四节气中，没有哪一个节气像芒种这样，让人们共同分担、分享稼穑的艰辛和欢愉。的确，一边收割一边播种，让成熟和成长在同一时刻呈现，唯有芒种节气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俗话说，麦熟一晌。芒种节气一到，原野就如梵高画笔挥洒出的颜色一般，遍地金黄。麦子们就如列队的士兵，高举麦芒迎着太阳的光芒，骄傲地等待农人的检阅与收割。

　　说起芒种，我会忍不住想起当知青时的情景，每到临近芒种节气，乡间就弥漫着一种大战在即的气氛。阳光炽烈的乡间五月，沙沙的磨镰刀声响成一片，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亟待一声“开镰啦——”的呼喊，乡亲们就会手握镰刀，急切地扑向金黄色的麦田，扑向自己亲手侍弄成熟的“麦们”。人们挥舞镰刀，沿着麦垄呈等边梯形状次第收割前行，推动着一波接一波的麦浪。这时候，生产队有经验的老农会站在地头，掐下一个麦穗，在掌心里揉搓，吹掉麦芒和麦壳，低头细心地数着麦粒，然后一仰头将麦粒放入口中，一边嚼一边报出这块地小麦的大概产量，那满足的神态全写在沧桑的脸上……

　　说实话，我对抢收小麦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插队五年，我最害怕干三种农活：割麦、间谷、锄玉茭。就说割麦子吧，五黄六月的大热天，暴晒在没遮拦的骄阳下，从地头开始挥舞镰刀，弯腰割麦。大家依次跟着领头人，每人收割几垄，镰刀翻飞间，一捧捧的麦子就整齐地躺倒在地。经常是，乡亲们从那边地头收割回返，我才割麦到半中间。腰痛得直不起身，汗水把眼睛蜇得生疼，即使我手忙脚乱顾不上擦汗，也死活撵不上手脚麻利的老乡们……回头看，我割的麦茬高低不一，丢散的麦穗也多，相比老乡们做的活计，真是羞愧万分。

　　虽然我害怕割麦子之类的农活，曾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庄稼汉”，但丝毫不影响对庄稼的歌唱，不影响对农民兄弟的热爱。因为，是他们在土地上的精心播种和辛勤劳作，才有了我们的一日三餐。

　　接下来，我们该说说有关芒种的物候与民俗了。

　　古代将芒种分为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䴗始鸣；三候反舌无声。”在这一节气中，螳螂在上一年秋天产的卵，到了芒种时节因感阴气破壳而出，然后快速成长，成为一个举着两把锯齿形大刀的“杀手”。“螳臂当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相关的成语千百年来为我们所熟悉。“蝉响螳螂急，鱼深翡翠闲”，都是夏天的美好景致；然后喜阴的伯劳鸟开始出现，并且在枝头上婉转鸣叫。伯劳鸟俗称“胡不拉”，其只比麻雀稍大，但性情凶猛，常常捕食昆虫、蜥蜴、蛙类等。说起伯劳鸟，自然会想到一个成语“劳燕分飞”，这个成语出自《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箔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东飞的伯劳与西飞的燕子，合在一起构成了感伤的分离，成了不再聚首的象征。我插队的山村，常常可见伯劳鸟，当地的人们称其为“胡燕”；反舌鸟又叫百舌鸟。孔颖达解释说：“反舌鸟，春始鸣，至五月稍止，其声数转，故名反舌。”这个从早春二月感知阳气开始婉转啼鸣的鸟儿，据说会学其它多种鸟鸣，甚至连小鸡的叫声也会学，而进入芒种节气因感应到了阴气的出现反而停止了鸣啭。为此，南朝人沉约还专门写下《反舌鸟赋》：“有反舌之微禽，亦班名於庶鸟。乏佳容之可翫，因繁声以自表。”

　　自然界有着许多谜样的事物，只要我们留心，就会领略到各自不同的美妙。当然，随着时光的推移，不同的节气，人间的风俗也千姿百态。

　　南朝崔灵思在《三礼义宗》中说：“五月芒种为节者，言时可以种有芒之谷，故以芒种为名。芒种节举行祭饯花神之会。”在这个收种忙碌的时节，古人的浪漫依然：交节芒种后，群芳摇落，花神退位，人世间便要隆重地为她饯行。在写春分节气的那一章中，我曾写到古代民间在二月十二给百花过生日，称为“花朝节”。花朝节上，人们都要迎花神。而芒种时节，已是五月，“芒种蝶仔讨无食”。此时，百花衰败，蝴蝶没有花粉可采了。所以，古时民间，人们多在芒种日举行祭祀花神仪式，饯送花神归位，恭迎夏君，许是为了感恩，期盼来年与百花再次相会。

　　祭饯花神，成了芒种时节最风雅的事。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可窥见一斑：“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干旄旌幢”中“干”即盾牌；旄、旌、幢，都是古代的旗子。旄是旗杆顶端缀有牦牛尾的旗，旌与旄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它由五彩折羽装饰，幢的形状为伞状。由此可见大户人家芒种节为花神饯行的热闹场面，也体现出古人对大自然的亲近以及对四季轮回的敬重。

　　如今，芒种时节祭饯花神这等风雅之事已然消失，然而“芒”和“种”这等最辛苦的劳作依然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在这个“三夏”大忙的节气里，人们还会迎来一个传统的节日——端午节。

　　这是仲夏的第一个午日，艳阳多照于天，天和气清，是一个充溢热浪的日子。可是，这个日子却因屈原、伍子胥、曹娥，背上了一个不祥之名。相传，正是在五月初五日，屈原于汨罗江自沉。人们为了打捞他，将粽子扔入水中让鱼虾有食可吃，不致打扰亡者的安宁。人们虽然没有打捞起屈原，却打捞起一个节日。于是，才有了划龙舟竞渡，才有了端午的习俗。

　　端午的传说，也发生在伍子胥的身上。这位历史上有名的直臣，因谗被弃，死后还被夫差扔入河底，不得入土为安。他的贤能和冤屈让后人感喟，因而在端午加以纪念。而孝女曹娥的传说则更加悲惨，为了寻找父亲入河而溺的尸体，她于五月初五投江，以身殉父，得以成全孝道。

　　即便抛开这些不说，端午日，在民间的传说中也是个不吉利的日子。

　　五月被认为是毒月，五月初五这一日更是毒日，暑气上升，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五毒齐出。所谓五毒，不仅身有剧毒，还偏偏形貌丑陋。除了这些自然的毒物，端午，更是邪灵作祟之时，鬼魅并出，为害人间。古时的端午日，人们饮雄黄酒防蛇，熏艾草驱虫，同时，人们也佩戴虎符，镇邪祛魅。蛇怕雄黄酒的说法，给人最形象的记忆便是传统剧目《白蛇传》：许仙受法海指使，劝白娘子饮下雄黄酒，结果现出原形……

　　时至今日，一些习俗已渐渐消散在年年夏日的阳光下，但家家包粽子、门前插艾草的风俗却将这个有着恶名的端午日，演变为一个纪念诗人屈原、具有诗性内涵的节日。就如此时南方诸多的江河上，一支支龙舟正在人们冲天的呐喊中如利箭般从眼前飞过，成为这个粽香弥漫的节日里，人间纪念诗神活动的盛大狂欢。这样的情景，令人想起沈从文先生《边城》中描写过的“端午”。

　　而狂欢的背后，是烈日下大地上的辛勤劳作。

　　繁忙的乡间五月，人们只是在匆匆地吞下一个香甜的粽子后，便立即转身投入到忙碌的农事中。因为朴实的农民最懂得落袋为安：“麦在地里不要笑，收到囤里才牢靠”。

　　所有的付出为的是日子的安稳富足。那新麦下来后的第一顿喷香的白面馍馍或者第一顿筋道滑溜的手擀面，对人们的辛苦劳作都是莫大的安慰。咂摸着嘴里的新麦香味，那种踏实感会油然而生：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啊！

　　日子忙碌且热烈，时光荏苒而悠长。夏粮抢收后颗粒归仓，晚播作物正破土生长。这时节，再落一场透雨，恰似服下一剂清凉。风调雨顺的年景，便是这般模样！

　　蝉鸣四起的时候，天地充实、万物丰满的盛夏，正在烈烈的阳光下风风火火地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