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彦红
北风呼啸,漫天飞雪,一支远行的军队缓慢行驶在崇山峻岭间弯弯曲曲如羊肠的狭窄小道上。
隆冬的辰光那么短,脚下的路途那么长,走着走着,不觉已是日暮时分。高耸连绵的山峰遥遥无尽,故乡已远远地抛在身后,身上衣单,腹中空空,不时还有虎豹野熊拦路。风雪扑打在冻僵的脸上,两鬓如霜的军队首领悲忧愁闷,抑制不住的诗情从口中吟出:“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一言既出,仿佛得到群山的回应,绵延不绝的诗句滔滔而来,太行山,行路难,艰苦的军旅之路令他嗟叹,他说:“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这哀伤漫过悠悠岁月,像风一样一阵一阵流过来。现代与历史,因了这诗句的联结,缩短了时空的距离。
这是公元206年正月,51岁的曹操率军北上太行山亲征高干的一幕。在军阀混战中摇摆不定的高干是袁绍的外甥,官渡之战后先投降曹操,之后又发动叛乱,转而退守在当时的上党郡首府所在地的壶关城。从河南武陟沿陡峭巍峨的太行山一路向北,一路跋涉,备受苦辛的曹操在这里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苦寒行》,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把“苦寒”二字与太行山紧紧联系在一起。就连极富浪漫主义气质的诗仙李白说到行路难,也不由地慨叹:“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崎岖陡峭的太行山,白雪茫茫天寒路滑的太行山,让多少英雄气短无奈!
在中国的地理版图上,雄浑逶迤、壮丽险峻的八百里太行山以伟岸辽阔的姿态矗立在晋冀豫三省之间,成为中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山脉和地理分界线。自北向南一路绵延的太行山行经上党时,高耸入云,气势恢宏,于是人们说,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北宋大文豪苏轼送别他的好朋友梅庭老先生赴上党任学官时,以他一贯的洒脱挥笔写下:“上党从来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上党是天下的脊梁啊,从此,天下脊成为上党,也即今日长治的一个诗意豪放的注解。
上党,今时的长治,应该感谢太行山的成全。是这巍巍高山的托举,让这寂然无名之地成为与天为党的所在。《释名》曰:“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上党,上与天齐啊!这里的“山上”就是太行山。当然,在历史的波诡云谲里,上党是个不断变化的地理概念。北大教授、历史学家李零在其著作《回家》中详细地厘清过上党的范围,简单来说,历史上的上党大体指昔阳以南、太岳以东、太行以西的山西东南部。如今的上党,只指长治地区。
历史在多数时候代表着一个沉重的概念,有时就像旧时文人手中的那把折扇,打开来是一幅长长的图景,收起来只剩几道关键的折痕。在关于上党地区太行山的历史叙述里,战争的烽烟弥漫是极为常见的一个背景。这么说吧,当我们赞叹着巍巍太行关山伟固、居高涉险时,语言的另一面却是这里地理位置特殊,作为南下中原的重要通道,据太行之险的上党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漫长的岁月里,在关于权力和地盘的争夺撕扯中,上党是个绕不过的名词。拉开兴周灭殷序幕的西伯勘黎之战,秦灭六国之长平之战,魏武帝曹操征讨高干之战、后晋后梁夹寨之战……鼓角铮鸣,刀光剑影,时断时续地回荡闪耀在纸页发黄的史书中,让抚摸历史的人不由地生出喟叹与苍凉,还有绵绵不绝的哀伤和痛惜。是的,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那一个个无名的平凡百姓常常被忽视,而他们才是战争残酷后果的承受者。仍旧是在这首著名的《苦寒行》中,曹操哀叹“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山间溪谷水草肥美、庄稼茂盛,原本是居民聚居的理想地方,然而这位三军统帅目之所及却人烟稀少,其它地方更是可想而知了!连年征战,民众流离失所,饱尝丧乱之苦,这句诗正是对战乱纷争的控诉啊!想来,那无数的离愁别绪、苦痛哀怨,只有缄默无言的大山知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直到历史的车轮驶至近代,从抗日战争到国共上党战役,这块土地再次彰显了它北扼太原、南控中原的军事要塞地位。然而与之前的战争有着本质区别的是,两场战争均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迎来胜利的曙光——民族独立、人民解放,一个崭新的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人民终于站起来,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个国家的主人。“漳河水,九十九道湾/层层树,重重山/层层绿树重重雾/重重高山云断路。”水还是弯弯曲曲的漳河水,山还是重重叠叠的太行山,生活在山水之间的人民却从此开始了与幸福生活的双向奔赴。历史终究是人民书写的,无数无名的身影前赴后继,推动着历史的航船驶向幸福的彼岸。
太行山上一树一树的桃花盛放又凋谢,漫山遍野的树木碧绿又枯黄,湛蓝天空一团团的白云飞过来又飞过去,山川河流在四季的更迭交替中,在田间水畔农人挥汗如雨的劳作中,在暮归牛羊惬意的歌声里,不知不觉变幻了模样,历经沧海桑田的太行山徐徐舒展成一幅绚丽壮美的崭新画卷。
去年8月,正是太行山叠翠流金时节,我随前来参加中国作家太行笔会的作家们再次登上太行山。虽然长居长治,但每次走进巍峨雄浑的山中,总要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神奇。如果说河流在穿山越岭、流经不同的地形地貌时会呈现不同的姿态,那么山脉也是。在我们经验性的印象里,说到太行,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重重山峦、苍茫壮丽的伟岸身姿,然而事实上,这一纵列于中国东部的绵长山系在不同的地理位置上,同样呈现出迥异的风姿。就算在长治境内,不同区域内的太行山亦各有特色、气象万千。
太行山在壶关以大峡谷的姿态惊艳亮相,独特的地质特征给人强烈的时光感、沧桑感。沿曲折的山路蜿蜒而下,眼前绝壁对峙,河谷高断,飞瀑溅雪,幽涧深潭。重重山峰刀劈斧削,每一座山又由层层岩石叠加而起,仿佛一本本摞起来的巨大书册,又像女子层层叠叠的裙褶,或者,就是一段段积累起来的漫长时光。据说,数亿年前,这里曾是浩瀚的海洋,在日后复杂的地质运动中,地面隆起然后缓缓上升,历经无数的春秋,终于形成巍峨的高山峻岭。荡舟幽深的峡谷碧潭中,千仞绝壁直耸云霄,有浩浩的风自时光的深处涌来,一时竟恍惚不知身处何方今夕何年。我们总感慨于时光匆匆,岁月催人老,殊不知在时间的浩荡长河里,一个人的个体生命只是须臾一瞬,甚至短暂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真正的沧海桑田,是动辄数亿年的时光,是漫长而几无际涯的时光,浩瀚的海洋会变成广袤陆地,高山亦可变成大海。
太行山行至武乡板山,又以雄浑逶迤的险峻高山之状貌出现在我们面前,没有幽谷深涧,没有瘦削尖峰,亦无秀媚流水,而只是单纯的崇山峻岭。南宋时期,时任泽州通判、诗人徐范登上太行山,以登高远眺的姿态放眼这个世界,顿生“举头日月中天近,极目乾坤五岳低”之感。巍峨雄壮的太行山,顶天立地的太行山,让无数人在登上山巅的那一刻,从红尘琐碎中跳出来,人生抵达一个超拔的高度,即使是平庸的内心也禁不住涌动起澎湃诗情。此时的徐范更以诗人的目光俯仰天地,如杜甫登临泰山一般,生发“一览众山小”的感慨与豪情。
王荆公说:“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太行山便是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既将壮丽奇伟的绝世胜景揽入怀中,又将苦寒难行的路途丢给世人。如今的太行山,由公路、高铁、航空构筑的立体交通网络早已四通八达、连接世界,“苦寒行”亦早已成为历史的一段影子。如今,她的绝胜风姿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人,甚至不乏万里迢迢从异国他乡慕名而来的人,人们在雄山秀水间领略造化神奇、自然之美,在登高远眺的当儿荡胸生层云、诗意共远方。
那一日,我们一行漫步在太行山大峡谷,熙熙攘攘的游人一时令这里显得有些拥挤。一位工作人员说,此时正逢旅游旺季,一天的客流量就有4万多人呢!当地居民在景区经营酒店、餐饮、娱乐,早已靠着这方山水过上了好日子,果然“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古老的太行山,风光壮丽的太行山,如今是真正的金山银山呢!
我们徜徉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山水之间,轻抚那穿越了无数光阴与变迁的缄默的岩石,奔流的河水飞溅起细碎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像历史的某种问候,清幽而凉爽。天空高远湛蓝,偶尔有几缕云飘过,身边是喧闹的潮水一般的人流,混杂着不同地区的语言,无数的笑脸闪过来又闪过去,一切都在空气中传递着欢乐的气息。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历史之河仍在浩荡向前,时光之舟亦永不停歇,而此刻,我们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欢乐汇成浩荡的风,吹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