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赫丹　　

　　虽说节气不等人，可从大暑到立秋这半个月，无处躲避的酷暑似乎令时光都被这湿热蒸腾得漫长了。大暑高温，火力集中，苦不堪言的人们调侃说，天气进入了“烧烤模式”。

　　觉得大热天时光漫漫，是因为暑热难熬使我们产生了错觉。其实，时光总是不紧不慢，依序推进。大暑过后，立秋节气也应时而至。

　　立秋是二十四节气的第十三个节气。按农历，立秋是七月的节气。但按公历，立秋一般在8月7~9日之间，这时太阳到达黄经135°。

　　“立秋之日凉风至”。作为一个季节类节气，立秋标志着秋季的开始。虽然暑热依旧，但一早一晚，已经有了凉爽的感觉。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回望季节轮回的时光那端，初春的欣喜还依稀不远，而今浓绿酷夏即将过去，劲秋之悲倏忽已到眼前，不由得让人生出光阴流水之感。“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样的一种感怀，常常被人误解为伤春悲秋多愁善感，其实不然。古人于一春一秋之间，所领悟的是生命之代序，所感怀的是宇宙之无穷，这就是我们的生命哲学啊。

　　立秋预示着炎热的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即将来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是这样说的：“七月节，立字解见春。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秋”字由禾与火组成，表示禾谷成熟的意思。立秋也就意味着禾谷开始成熟，草木开始结果孕子，收获季节到了。在一年二十四节气中，四季的第一个节气都要以“立”开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一个“立”字让人真切地感到四季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人们也在不同的季节变换着不同的衣装，忙碌而从容。

　　立秋，是秋季的开始。立秋之后，天气由热转凉，阳气渐收，阴气渐盛，故要收敛，有“秋收冬藏”之说。因此，古人把立秋当作夏秋之交的重要时刻，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节时。《礼记·月令》载：“立秋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秋于西郊。还反，赏军帅、武人於朝。”早在周代，逢立秋日，天子要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西郊九里之处迎秋，举行祭祀秋神仪式。

　　秋神何也？秋神名叫蓐收。

　　从古籍中我们可以看到描述蓐收的模样：左耳上盘着一条蛇，右肩上扛着一柄巨斧，乘两条龙在空中腾飞。《山海经》上说他住在能看到日落的泑山。

　　有记载说蓐收为白帝之子。还有说他是古代传说中的西方神明，专事司秋。据《淮南子·天文篇》上说：“蓐收民曲尺掌管秋天……”也就是说他分管的主要是秋收科藏的事。每到秋天，草木摇落，硕果累累，动物的幼崽也已长大。此时，蓐收会手持一把曲尺丈量收获的果实。

　　蓐收耳朵上的蛇寓意着繁衍后代，生生不息。《诗经·斯干》曰：“维虺维蛇，女子之祥。”如果梦到蛇，会生一个漂亮女儿。传说中的女娲是“人首蛇身”。“蛇身”不只是表示某种图腾崇拜，还指身材好，曲线玲珑，婀娜多姿。人们熟悉的传统剧目《白蛇传》中，许仙痴迷的白娘子，就是白蛇幻化的美女。

　　蓐收肩上的巨斧，表明他还是一位刑罚之神。古时处决犯人，都是在立秋之后，叫秋后问斩，这令秋天这个时节在收获之际，同时也弥漫着杀气。汉代法律规定，刑杀只能在秋冬进行，立春之后不得刑杀。唐宋以至明清的法律也基本遵循“秋冬行刑”的制度。董仲舒认为：“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所以应当春夏行赏，秋冬行刑。

　　所以秋神蓐收到来的时候，总带有一股凉意和肃杀之气。

　　对这凉意最为敏感的是梧桐。立秋一到，它便开始落叶。正如古人所言：“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一叶知秋，立秋时节的树叶最有智慧，它像一枚季节的信使，传递着天下的大事小情，传递着季节的喜怒哀乐。

　　说起“叶落知秋”这个成语，我记起早先曾读过的近代学者、书法家吴玉如先生的一段逸事。吴玉如先生与开国总理周恩来曾是天津南开中学的同班同学，吴先生学养深厚，书法一流，治学严谨。这段逸事大意是吴玉如先生当年讲课时测试学生文学智商，他出的试卷上有这样一道填空题：“一叶落（ ）天下秋”。答案填“而”字满分，填“知”字及格，填“地”字不及格。“而”是虚词，有想象空间；“知”是实词，可是太实了；“地”，叶子不落在地上还能落在哪里？所以这个答案肯定不及格。这道填空题，依然可以作为今天的试题，在立秋之日考考我们自己，应该算是关于立秋文化最简单却也很有意思的测试。

　　梧桐，在南北方乡村田野都常见，春末，一串串、一簇簇喇叭状的浅紫色桐花高举在空中，微风中愈显清雅。而古人对梧桐似乎情有独钟，字里行间总是寄予许多美好。《花镜》上说：“此木能知岁。”它每枝有十二片叶子，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如果闰月，就会多长出一片。梧桐在清明节前后开花，传说如果不开花，这年的冬天就会十分寒冷。院子里栽上一棵梧桐树，不但能知岁，还可能引来凤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非梧桐不栖。因此，民间才有“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说法。

　　因此，历代皇宫里是一定要栽植梧桐树的。

　　史书记载，立秋这天，太史官早早就守在了宫廷的中殿外面，眼睛紧紧盯着院子里的梧桐树。一阵风吹来，一片树叶离开枝头，太史官会立即高声喊道：“秋来了——”于是一人接着一人喊道：“秋来了……”“秋来了……”，秋来之声瞬时传遍宫城内外。不等回声消失，盔甲整齐的将士们便护卫着皇帝蜂拥而出，他们要去郊外的狩猎场射猎。射猎的意思是表明自即日起，开始操练士兵，准备征伐之事。《礼记·月令》记载：“孟秋之月，用始行戮。”是说立秋之后，有了军粮，便于军事行动了。所以历朝历代就有了“沙场秋点兵”之惯例。

　　在皇帝狩猎的同时，遥远乡村里的人们也忙碌了起来。

　　过去民间有在立秋时占卜天气凉热的风俗。东汉崔寔《四民月令》曰：“朝立秋冷飕飕；夜立秋热到头。”民间也有不少谚语说：“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下午立了秋，热死老丫头；晚上立了秋，热死老黄牛。”“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黄金。”“立秋晴一日，农夫不用力”。这些谚语都是经验之谈，不仅预测天气凉热，更预测粮食丰歉。晴空万里的立秋时节，农事就不会有旱涝之忧，农民就可以等待丰收的到来。

　　古人的生活经验，或许依然是我们今天最好的参照。宋人范成大就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立秋的风俗图画：“折枝楸叶起园瓜，赤小如珠咽井花。洗濯烦襟酬节物，安排笑口问生涯。”从唐宋时起，有在立秋日用井水服食小赤豆的风俗：取七粒至十四粒小赤豆，以井水吞服，服时要面朝西，据说如此这般可以一秋不犯痢疾。

　　旧时立秋之日，男女都戴楸叶，以应时序。当然，是为了取楸和秋字的谐音，表示与秋共舞的意思。不过，也说明树叶和立秋的关系确实密切。春天，小孩子或姑娘会在头上戴花，但是，立秋是不会戴花的。这个习俗曾广为流传，可如今却在一些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乡间也无从寻觅。

　　现如今举目四望，大地上几乎所有的乡村都被现代喧闹的生活挤压得气喘吁吁，瘦弱不堪。曾经人欢马叫、炊烟袅袅的乡村也只剩下老弱病残，更不要说那些千年流传的风俗了。

　　立秋的民俗还有很多，除了戴楸叶，还有贴秋膘、吃瓜果、不喝生水。

　　天气渐凉，胃口渐开，何乐而不“吃”耶？立秋“贴秋膘”的说法来源于清代《京都风俗志》：“立秋日，人家亦有丰食者，谓之‘贴秋膘’”。“贴秋膘”讲究的是要吃红烧肉、涮羊肉、熬鸡汤……而印象最深的则是汪曾祺先生写的《贴秋膘》一文，那种大快朵颐、酣畅豪气的吃法，令人口舌生津实在难忘。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每到立秋，家家户户都变着花样“贴秋膘”，城乡上空到处弥漫着肉香的味道。

　　是啊，熬过了“苦夏”，人们先用味觉迎接又一个秋天的到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古时将立秋分为三候：“初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初候，经过大暑的大雨，暑气渐消，热风已改为徐徐吹来的凉风，人间一派“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的景象；二候，是说立秋之后早晚温差渐大，夜间湿气接近地面，在清晨形成白雾，气温下降茫茫而白，尚未凝结成珠，东汉刘熙的《释名》释露为“虑”，意为草木因感知一年一度的凋零而忧；三候寒蝉鸣，与夏至第二候“蝉始鸣”相呼应。在秋天鸣叫的蝉称为寒蝉，寒蝉感应到阴气生而开始不停鸣叫。因此便有三国时曹植“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的感叹。

　　在这暑去凉来、苹花渐老、寒蝉始鸣的时节，一个更美好的节日——七夕再次从银河星汉的太空降临人间。　　七月兰花清香溢。农历七月又称兰月，许多品种的兰花在七月吐芳，馨香无比，故此得名，而七月初七晚上又称为兰夜。千百年来，少女们总是“七夕”的主角。

　　这个寓意爱情的节日，最初的本意却包含着生命之数和原始的生殖崇拜意味。比如正月初七是人日，人有七窍，中医有七伤，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超度……七也是女人生理之数，《黄帝内经·素问》说：“女子7岁肾气盛，换齿长发；14岁天癸至，始有月经；到49岁，天癸竭才形坏不再怀子，从此进入更年。”由此，七夕实为女子乞求生育的节日。

　　七夕最早渊源可能在春秋战国时期。牛郎原名牵牛，牵牛与织女本是星座名称，《史记·天官书》的说法，牵牛星是牺牲，织女又称“天女孙”。《诗经·小雅·大东》中有关牵牛织女的说法是这样的：“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此为牛郎织女神话之雏形。织女、牵牛尚为天汉二星，联系后面两句“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是说面对满天星象，牵牛织女星座遥距云汉无涯，叹在天宇下一切徒劳。

　　到东汉人流传的《古诗十九首》，牵牛织女星相对相视的味道突显出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织女伫候在那里的洁素明媚，牵牛在深远迷离的远处眺望，人物形象已隐现其中，呼之欲出。邈远迢迢，这距离就成了悲怆。最后的“脉脉不得语”，已经为后人演绎爱情神话留出了空间。至南朝梁殷芸《小说》（《月令广义·七月令》引）中云：“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则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梗概于此成型，并且正式成为属于妇女的节日。

　　七夕的形成与民间流传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被世代追求美好爱情的人们逐渐演绎，善良的人们在对宇宙星空的新奇想象和对这份深信不疑的美好中，生发出了许多有意思的风俗——

　　农历七月初七早上起来，就会发现平时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全不见了。它们都飞去了天上，为牛郎织女搭桥相会。织女负责纺织天上的彩云，七夕这天她会把最美的云彩拿出来。而地上的姑娘们，也会在这天比美。她们一早就兴致勃勃地忙着把自家院里种植的装点平常日子的红红的指甲花瓣摘下，捣成红艳艳的汁，涂在指甲上争奇斗艳。比谁染的指甲更红，谁的指甲更好看，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种天然的染指甲方式不仅环保无害，保持的时间也久。

　　织女是最心灵手巧的仙女。七夕这天因为跟牛郎会面，心情好，她就会把巧甚至爱情赐给诚心向她祈求的人。

　　所以，人间便演绎出许多乞巧方法。有些姑娘会盛一碗水，放在阳光底下晒一晒，然后向里面投下绣花针。如果针沉了，就得不到巧。如果不沉，就有巧。但是能得到多少巧呢？要看针投在水底影子的图案。像花、像云，巧就多；如线、如锥，巧就少了。

　　这样一个属于女儿的节日，大家一起乞巧的热情异常高涨。姐妹们会围坐在一盆清水的周围，摘了瓜蔓或是葡萄蔓上的嫩芽，一叶叶丢到水中。沉了，或是直直地躺在水面上的，就不巧。巧手投出的嫩芽，会像簪、像花、像钩，形象越美，这投芽的人，得到的巧就越多。

　　在乞巧的姑娘中，总有一些“另类”的方法使其甘愿冒险。那些胆大点的女儿家，还会抓一只蜘蛛，把它关在盒子里，到第二天起床，看它结的网是多是少，是密是疏。多而密，就得到巧了。

　　牛郎、织女的爱情神话故事，给许多少男少女以美丽的憧憬。七夕的月夜，那些有情意的少男少女总是迟迟不肯睡觉，他们躲在瓜架子下面，偷听牛郎织女的情话，更多的是趁这样的夜晚彼此交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是多么美好的祝愿，可生死总是相依相伴。感念生的美好，也不忘记逝去的亲人。

　　七夕过后七天，便是中元节。中元节是人们俗称的“鬼节”。有关中元节，佛家、道家都有一些说法，这里我们略过不论，但此习俗却影响深远。中元节时，街上的店铺要早早关门，把街道让给亡灵回家。夜晚来临，家家户户都要安排丰盛的酒席，摆上香烛，磕头，祭祀，用极其隆重的仪式迎接祖先。所以，中元节，又叫作“孝义节”。这个节日至今在全国许多地区流传延续，十分盛行。傍晚的街头巷口，都是祭祀先人的香烛锞纸及各色供品，香烟袅袅，纸钱翻飞，一派“纸船明烛照天烧”的情景。

　　古人的浪漫与迷信是意境与想象，这使得当代人在冰冷的现代科技面前，多了一份延续的千年神秘，生活中有了梦幻的色彩。

　　国人重亲情，在秋天来临丰收在望之际，告慰逝去的亲人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只是应该注意文明祭祀，不可铺张啊！

　　虽已立秋，然长夏未尽，庄稼可着劲儿生长。田野里的玉米、谷子、大豆、红薯、棉花，正一天一个样。农人正好忙里偷闲，过上几个舒心的节日。

　　在我写这篇文章之时，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倒让暑气消了一些。大雨过后，阳光复又炽烈。不知何时，一只硕大明亮的蝉悄悄落在书房的窗纱上，突然一声嘶鸣竟把我吓得一个激灵。于是，我赶紧停止敲打键盘，静静地欣赏这上天派来的歌唱者。“知了知了……”一声接一声的鸣叫，不由令我想起了许多孩童时的往事。

　　这天地间的自然之声，掠过我的心田，万千的思绪忽然间就漫起了无边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