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宇挺
家乡是北方众多山区中一个不大的村落。村东是山,村西还是山。整个村子就坐落在一条自然形成的长约两公里的冲沟内,受地形地貌和经济条件所限,百姓早年多筑窑洞为居所,零散分布于东西两岸,居高临下,家家依地势修一条窄窄的小路,曲曲弯弯通向村街,像东山和西山上生长的一种叫不出名儿的植物,枝蔓从主杆生长出来,都是七拐八拐的向外爬行,艰难却任性。
夕阳西下,有荷锄归家的农人,身后有时跟一条撒欢的狗,一路讨好一脸疲惫的主人。主人会说,你这狗东西,一日三餐清汤寡水,穷欢喜个啥,狗的回应是几声委屈的叫;有时候,身后跟一头老黄牛,步履与主人漫不经心的一致,行到村街,牛总会扬起头叫一声两声,沉闷且悠长,像农人遭遇歉收的灾年发出的叹息。夜色浓重的时候,各家各户窑洞的窗口会泄出几缕昏暗的光,像挂在两岸上的一盏盏灯笼,灯笼里时不时映照出一个或几个模糊的身影,晃来晃去的动,伴有玩童的嬉闹声或长者的呵斥传向村街,拖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一街自由自在的微风里。很小的时候,我觉得这景致活脱脱就是一部夜夜上演的皮影,演绎着各家各户的喜怒哀乐。有时候又觉得像贴在两岸上的一幅幅经年老画,陈迹斑斑,又模糊不清。
农人的辛劳往往难以决定收成。丰收也好,歉收也罢,他们的坚持源于无法割舍对于土地的深情。于是我就这样浪漫地想象,农民就像一个画家,以种子为颜料,以农具为画笔,在广袤的大地上描绘着自己多彩的人生,让绿色尽情绽放,使金黄闪亮丰满。他们并不缺少创作的激情,因为他们对土地有着深深的依赖和眷恋。他们创作的主题看似年年雷同,但结果必然是一幅幅岁岁见新的画卷,或凄美、或伤感、或壮观,但绝不会留下败笔。
春天最容易点燃农人的希望。当黄褐色的土地开始泛出星星点点的绿意,继而渐渐连成一片,春姑娘的巧手就那样不紧不慢地为大地编织出绿色的盛装,农人便开始自己的创作,把全部的灵感赋予手中的农具,从田头到田尾,精心去设计每一处画面,让犁尖划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使土地翻卷出动人的波浪,然后轻轻地撒下种子,把热切的希望埋藏于地下。对于农人而言,春天是一个既忙碌又希望热烈的季节,就连东山和西山上那些野物发出活泼而清丽的鸣叫,都似乎是在为他们辛勤的创作歌唱。一旦农人将种子植入土地,只有他们能够想象到种子生根发芽的茁壮,甚至可以听到种子生长的声响,这时候,在春光的沐浴里,他们脸上的汗珠与种子同时滴落在地,同时植入心间,美好的盼望如花一样徐徐开放,化一脸朴实单纯的笑意尽情荡漾。春播是一份劳作的苦,但于农人而言,这份苦一定会酿出沁人心脾的甘甜,如果今年不会,他们会耐心等待来年。是的,农人在四季往复里殷殷期待,众生又何尝不是在轮回中痴痴守望呢?
夏蝉开始鸣叫的时候,家乡的炎热便肆虐开来。一伙一伙的玩童,顶着火热的日头,光着屁股,手握一柄弹弓,寻着夏蝉的叫声,从这棵树又追到那棵树,弹丸儿飞出,夏蝉便拖一声长鸣飞到另一棵上。疯跑一个中午,夏蝉的歌唱逗引得玩童们精疲力尽,于是止了追赶的脚步。一个说,瞌睡哩。一个说,娘快喊我了。这时从村的南头或北头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唤,几个脸色与肤色一样黝黑的玩童便作鸟兽散。其实这个时节是龙口夺食的夏收季节,各家各户的青壮劳力都在地里收割小麦,农人一手挥动着镰刀,一手握着沉甸甸的麦穗,望着一大片一大片金灿灿的麦田,热汗如雨,一脸丰收的喜悦。炎热而恼人的苦夏,对农人而言看似煎熬,但更令他们享受的是沉甸甸的收获。很多个夏季,一场暴雨,一场雹灾,霎时就把他们的希望粉碎了,望着倒伏在地的小麦,甚至目睹着场院已经脱粒的麦子被山洪卷走,他们的脸上除了无奈和无助,同时也透露出发自心底的那股坚毅,通常会长叹一声,说一句今年完了,来年再种吧,日久天长哩。来年对于农人来说,总有太多美好的期待。
秋收才是真正收获的季节。中秋节到来的时候,该是秋粮收割的时日了。农人们倾注全部的灵感和真诚创作的该是一幅金色丰满的画卷,但结果在一定意义上又取决于天意。我一直认为中秋节是一个既令人欣喜又让人伤感的节日,能把那份复杂的心绪轻轻揉打后静静释放。农人不是没有这样的浪漫,他们把浪漫置于月色下的田地里,因为他们对于中秋的理解既单纯又富有质感。这个季节他们面对的或者是收割喜悦,或者是一地失望,所以从一定意义上看,这是一个检验其创作成果的季节。农人并非不喜欢嫦娥奔月的浪漫,只是生存和生活的属性让他们更欣赏吴刚的坚韧,满目金黄是他们创作的初衷,一地歉收的景象会让他们咽下伤感,甚至不愿发一声嗟叹。月亮里住了一个吴刚,地球上住了一群吴刚。家乡农田里的秋自有其外在而深刻的浪漫。老人或者手中捧一穗又粗又长的玉米,嘴里全是对天地的感念;或者手拿一穗穗短籽瘪的玉米,检点着自己哪里惹怒了老天,让自己收割这一秋可怜的苍黄。年青的壮汉和村姑把玉米的皮剥下,不管籽粒是否饱满,一定会颗粒归仓,因为长辈这样告诫,吃饭穿衣量家当。玩童们在地里东奔西走,并不关心收成,折一根玉米秆剥去皮去咀嚼,苦了就呸一声吐掉,甜了便嚼得十分贪婪。问长者,都是玉米秆,怎就有苦有甜?长者说,原本种进地里不甜也不苦,长着长着有的苦了,有的甜了。玩童瞪一双亮眼,一脸困惑。长者又说,渴你几日,你再来嚼一嚼手里的玉米秆,保准都甜。因此,我觉得秋在农人的心间永远有一股淡淡的甜,因为他们对于秋的追求既充满了诗情画意,又沾满了辛劳和汗水,他们对于秋的收获,既不醉心于得,也绝不痛心于失。 冬天对于农人而言是一个相对清闲的季节,当然仅限于一年一熟的北方农村。田地里一望无际的灰褐,除了东山和西山的松柏挣扎出绿意,所有的植物都已经枯去,独留下光秃秃的茎秆在微风中摇曳。这时候东西两岸上的炊火便显得格外清晰而脆弱,袅袅升腾里还是禁不住寒风的戏弄,刚冲出烟窗口便立即消散;老人们坐在热的炕头,眉眼低垂,一副慵懒相,吸一口旱烟,咂吧几下嘴,品得该是生活的不易;玩童们都三五一群,不知疲倦地进行着自己钟爱的游戏,直至听到娘回家吃饭的呼唤,才知道到了午饭或晚饭的时候,欢欢地向家飞奔而去,街面便静了许多。家乡有雪的冬日是另一番景象,一色的洁白,空旷得让人不知所措,寂静得使人屏息轻步,偶尔,东山或者西山有野物发出一声或两声低鸣,回荡于四野,游走于村街,让人心底徒生一份寂寞。阳光很好的时候,老人们会聚在村外一座没了香火的破庙里,用拾来的树枝和柴草点燃了,一边取暖,一边海阔天空地聊。一个冬天下来,总有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于是平静地说,下一个是该我了吧。
对于家乡的记忆,时不时会在心底泛起,虽然是几十年前的场景,却在尘封里保存得鲜活如新。如今家乡的窑洞全换了窗明几净的瓦房,人们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令人赏心悦目。东山和西山像两位年迈的老者,依然耸立于村子的东西两侧,静静地见证着家乡这几十年来的发展和变迁,那副不亢不卑活脱脱折射出山里人的秉性。
有人说往事如烟,于我而言,往事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