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茂华
前不久,山西省长治市《上党影像志》编辑张平女士来电,嘱托我录制一个五分钟的视频,谈谈20世纪80年代长治文学的往事。那个时代,长治文学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当时长治市文化馆、文联、报社和相关刊物周边,聚集了一大批业余作家和文学青年,也影响了许多像我一样在工厂上班的文学爱好者。做完视频,言犹未尽,勾起我满腹心事,往事如潮涌来,于是提笔写下这篇文章。
我那时在长治北郊,是山西省太行锯条厂的青年工人。这一带工厂居多,文学爱好者层出不穷,藏龙卧虎之地令人刮目相看。在太行锯条厂,我写小说和散文,倪步云写诗和影评,水泥厂的焦保红写小说,汽车配件厂的张红写散文,长治钢铁厂的王进兴写小说和散文。我们经常找机会在一起交流读书体会,切磋写作技巧,探讨文学观念,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在太行锯条厂,倪步云是首屈一指的诗人。他生在天津,初中毕业后进厂当学徒。上班之初,步云就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豆腐块诗篇。秤砣虽小压千斤,从此文学梦长睡不醒。他从渤海之滨一直写到太行山上。那时写诗也不过是押上韵的顺口溜,与赵树理先生笔下的李有才板话有异曲同工之妙。步云给我看过他在长治市报刊上发表的诗歌剪贴簿,那上面按年月存着他的诗作,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朗朗上口,让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崇拜得五体投地。
焦保红老家在陵川,他满脸络腮胡,架一副眼镜,牙齿焦黄,既有几分粗犷,又有山大王的气概。他在的水泥厂离我们锯条厂约一百米,有段时间他几乎每周都来我家,来了就喝酒,喝了就醉,醉了就讲文学。他的一篇散文在河南洛阳《牡丹》杂志发表了,很得意,一甩手,请客!步云帮忙去漳泽水库买来一条鱼并做成糖醋鱼,保红买了一瓶茅台,在他郊外的家里,我们举杯庆贺。一直喝到月上柳梢头,一伙儿人才摇摇晃晃地跨过铁路回家。
张红与保红不同,性格内向一些,初见面还有点腼腆。他是从写诗转而写散文的。认识他时,他在汽车配件厂办公室当主任。他在厂里是篮球健将,毛笔字写得不错,还是集邮收藏方面的行家。他喝酒是海量,在我们那个圈子里算高手。夏天的夜晚,张红和我坐在小院里,喝茶,抽烟,说诗啊词啊,歌啊赋啊,充满了文学雅士自以为是的清高和忧患。他写了诗文常常给我看,我又好为人师,于是指点一番。张红很诚恳、虚心,连连点头,有时还拿笔记下我的语录,反而使我说话谨慎起来了。
王进兴的钢铁厂离锯条厂稍远一点,我每次去他那里就住一晚上,他是个很厚道的人,文章也写得老实。他家有一盆硕大的夜来香,我们躺在床上聊文学,感觉满屋都是花香,香气袭人。他写了很多报告文学,为劳动模范作传,为企业树形象,我批评他新闻性太强了,他就华丽转身,写起了小说和散文。他女儿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还专门来我家征求意见,让我给他当参谋。我们那时对于文学,没有什么功利心,纯粹是对文学的热爱和敬畏。那是我们最初的梦想,长治是我们梦开始的地方。
冬去春来,万物生长。十年过后,文艺创作刚刚开始复苏。我们在长治文学的春天里,如花绽放。张红在《散文》发表了《背河人》,焦保红在《火花》发表了中篇小说《护身符》,我在《芳草》发表了短篇小说《飘呀,爱情的绿叶》,倪步云和王进兴也有大量作品在报刊上亮相,倪步云后来还出了一本砖头厚的长篇叙事诗。我们勤奋团结,用自己的创作实绩,报答上党这块古老而又多情的土地。
在那个文学的黄金时代,长治市文联和文化馆的文艺干部,对我们这些工人作者十分关心,把我们当作人才培养。市里有什么活动,及时通知我们参加,有了创作计划,到厂里帮我们请创作假。上级作协有了培训学习的机会也积极推荐我们。记忆最深的是禹晓元、刘潞生、沈琨三位老师。他们是我的良师益友。在我文学起步阶段,他们曾给过我很多创作上的指点,使我明白了不少道理。我的进步,得益于他们的培养和扶持。
禹晓元是个胖子,他那时住在英雄台,与刘潞生做邻居。据说禹晓元教过书,刘潞生则是从煤矿巷道里爬出来的。禹老师说话细声细气,我几乎没见过他发脾气,给我看稿时,也是轻言细语的,指出这里写得如何,那里该怎样修改。1979年他在文联工作,推荐我和市邮电局的王立敏去太原参加省作协的文学读书会。读书会请了马烽、西戎等大家讲课,使我的文学创作取得了长足进步,就此步入文学正轨。读书会期间,我创作的散文《老顶山上访丁玲》,小说《最美丽的》,分别发表在《山西文学》的前身《汾水》杂志第九期和十二期,《最美丽的》还获得当年山西省优秀短篇小说二等奖。我的小说得了奖,禹老师比我还高兴,逢人就宣传。即使在他骑自行车摔伤,儿子得肝炎的紧要关头,他还惦记着我。这令我感动,觉得一阵阵温暖,眼前总浮现他的形象,腆着“啤酒肚”,喘着气为我奔波。遗憾的是禹老师因病去世了,我一直深深地怀念他。
刘潞生和禹晓元不同,他是刚刚烈烈的汉子,豪爽,大方,嫉恶如仇,广交朋友,淡泊名利,志存高远。他是我们这帮文学青年的“大哥大”。我们都称他民间艺人,口头文学相当丰富,讲出来令人捧腹。我记得他们家一年四季都是吃面,拉面配西红柿鸡蛋卤,放了葱花非常香。我每次去都吃得浑身冒汗,可是百吃不厌,恨不得连碗都吃进肚子里。我所在的工厂离城二十里,每当有好戏好电影,潞生就电话通知我,我们全家便进城,享受一回“精神文明”,晚上便睡在他家,再享受一回“民间文学”,第二天赶早班公交车返厂。倘若新华书店来了什么新书好书,他就先帮我买上。普鲁斯特的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是他帮我分几次买全的。2021年我重上太行山,一家人还是住在潞生家里,他联系长治市文联的领导和朋友,在晶海藏书馆为我召开座谈会,刘重阳在会上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会后,潞生又带我去拜望了诗人刘金山和散文家沈琨。江湖有道,情义无价,这就是刘潞生的本色和感人之处。
沈琨老师是书生型散文家,他的散文在艺术上呈现出质朴凝重、简洁善思、表达真诚的特征。无矫揉造作之语,无虚假伪装之态,如黄土高原上一孔孔窑洞的模样,让人记忆起苍凉的青春和水墨画的意境。我从他的作品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当时在《长治文艺》做编辑,与基层工作者有频繁的联系。记得是一个周末,他和韩征天专程到厂里看我。我叫来倪步云等几个朋友,热情款待他们。沈琨老师谈散文写作“神与形”的关系,韩征天谈电影剧本,大伙儿玩得尽兴,谈得畅快,晚饭多喝了几杯,一个个已经脸红脖子粗。结果天太晚了,误了回市里的班车,沈老师和韩征天只好住在我的小家,我便打地铺陪客。1980年秋天,长治市文联组织我们参加文学采风团,深入太行山区半个月,体验老区生活。到武乡县后,去王家峪、砖壁看八路军总部旧址,去农村深入生活,七八十里山路都是徒步走的。记得过了蟠龙镇,天已大黑,我们继续摸黑赶路。走在一条干河沟上,为了给大家提神,我放声大唱湖北民歌,沈琨老师即兴吟诗,其中有一句“夜走砖壁月如弓”印象极其深刻。采风回来后,我写了散文《武乡秧歌》和小说《幽幽兰花香》,陆续发表在1981年的《汾水》月刊上。沈琨老师读后大加赞赏,他说这就是采风的收获,这就是生活和文学的力量。
我相信,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是会与我有同感有共情的。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在年轻人心中,即使只读不写,至少也要对文学表示其诚恳的尊重和敬佩。我今年七十八岁了,回想过去,依然能听到那个时代的心跳,能感受到“诗酒趁年华”的青春气息。难以忘记,永远铭记,相信这段经历将留在长治文学的记忆里,也将载入我们的文学档案。我们在回忆,青春不落幕,致敬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