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存亭
又快到新年了,总少不了关于年味的话题。在我的记忆里,儿时奶奶教我哼唱的过年歌谣,至今记忆犹新。那也是20世纪70年代我在老家小学读书时,村里人都会唱的歌谣:
瞎叾孩,盼年年,
盼到年年吃团团。
团团里头有豆豆,
豆豆里头有甜甜。
……
那时,孩子们在街头做着游戏,唱着歌谣,旧岁的尾声与新年的序曲,就这样在我们“盼到年年吃团团”的童趣中,悄然奏响。
回想起那时的悠悠岁月,那满是人间清欢的年味,至今仍在我心底缱绻。
在我的老家,每到吃过冬至的饺子,大人们总会说:“冬至饺子腊八粥,蒸罢团子过大年。”从那时起,我就盼着过腊八、吃团子。
岁月清欢,年味醇香。一到年底,村里的人就等着忙腊月了。
忙腊月的第一个大事是过腊八。腊八晨起,凉丝丝的西北风里裹着一股甜糯的气息,弥漫着整个村落。家家土灶火盛,锅里熬着的腊八粥,咕噜咕噜地不停冒着泡,红豆熬得软烂,红枣裂出蜜意,低矮的厨房里,热气氤氲了窗户纸。腊八粥熬好了,一家人喝着这甜甜的粥,既暖了身,也暖了心。
过了腊八,母亲就开始忙着做一家人过年的新衣服和新鞋。姥姥是村里出了名的巧手,会绣花,会裁缝,家里还有台缝纫机,自然是母亲的得力帮手了。
过去,我们老家一带有很多年俗。过了腊八,就是祭灶王、扫房子、蒸团子、守年岁、拜大年、闹元宵,一个接一个,大家在忙忙碌碌迎新中,把年味忙得越来越浓。各种风俗活动一直到正月二十五天仓节结束,历时一个多月。所以,当地流传有“忙腊月、耍正月”的俗谚。辛苦劳作一年的人们,在过年前后的这段时间里,阖家团圆、访亲探友,以各种方式祈盼来年的好运。
在我的记忆里,各家忙腊月迎新的心情都一样,但各家对迎新的年味感不同,我是这样认为的。母亲开始忙腊月了,我们家就有了过年的味道。
那个时候,我们兄妹都很小。全家人只有父母是生产队里的劳力,他们劳动一天挣的工分,才能换回几毛钱,一年的劳动所得最多也就是100多元。一到腊月,母亲就开始发愁了,盘算着我们过年的新衣服钱,不够就只能硬着头皮去借。
快过年了,我也特别兴奋,走在上学的路上,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哼着:“瞎叾孩,盼年年,盼到年年放鞭炮、穿新衣、吃饺子……”
到了腊月十几,父母带着借来的钱到城里扯布、买线,姥姥在她家的大通铺窑炕上铺开布,比比划划,裁剪花布。那些日子里,姥姥家的缝纫机早晚哒哒地响个不停,从昏黄的灯光下响到深夜。多年后,我才明白,在姥姥家缝纫机的哒哒声里,缝进针脚里的是对来年日子的期待。
母亲白天和姥姥忙着给我们做新衣服,晚上还要纳鞋底做鞋。窗外簌簌地落着雪花,母亲在亮着的油灯下刺啦刺啦地纳着鞋底,一点儿都不知道疲倦。
腊月天,地里的农活不多,父亲每天忙着组织劳力往地里送冬肥,母亲就在家忙着给我们准备过年的新衣服。这期间,还要抽空忙着蒸团子,奶奶说在她老家也叫“蒸黄蒸”。
一过腊月二十,我们家的年味更浓了。
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的衣服是轮着穿,大哥退下来的衣服二哥穿,二哥退下来的我穿。一年里,我只有盼到过年才能穿到新衣服。我一放学回家,顾不上放书包,就缠着问姥姥新衣服好了没有?姥姥总是喊着我,去一边儿玩,耳朵听得起茧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忙过年进入了高潮,每天都有约定俗成的说法。
我们的衣服做的也差不多了,母亲晚上就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抠玉米,准备蒸团子。接着是磨面、发面。父亲把一口大缸抬到火台上发面,母亲说是“起面”。母亲和面,父亲装缸,中间还要煮红豆,做豆馅。晚上父亲要起好几次看火,保证团子面能发好。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在院子里架起一口大笼锅,姥姥和奶奶也早早过来帮忙包团子,大家都在忙碌。大笼里蒸气腾腾,父亲不时地添柴烧火,我眼巴巴地望着。第一锅团子出笼了,热气腾腾的。我急忙拿上两个就往学校跑,告诉母亲上课要迟到了,其实是想早早到教室给同学们显摆一下:我家蒸团子了。
同学们看我吃着团子,指着我笑着说:“瞎叾孩,盼年年,盼到年年吃团团了……”
在那个年月里,村里的每家每户都要在腊月蒸团子。我们家要蒸一大缸团子,还有白玉米面团子,不包豆馅,奶奶叫“白粮果”,正月走亲戚时用的。蒸了一大缸团子,有一半是要送给邻居、亲戚家的。东家送几个,西家送几个,母亲数着数让我和哥哥每人端个小盆挨家去送。不过,邻居家蒸好了团子也要给我家送。记得我家南墙根儿的大缸里团子总是放的满满的。有一年送团子的邻居刚走,我就嘟囔起谁家送的团子个儿小,谁家的团子豆馅不甜,奶奶听到了就训我:“小孩子懂什么?家家户户互送团子,图的是和气、年味。”我就不敢吱声了。
腊月二十四,家家扫房子。我们家扫房子的日期不太固定,得看父亲哪天有空,最迟不会过了腊月二十六。扫房子可不是一件简单事,要是遇上个晴好天气,还顺利一些。早饭过后,我们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父亲用毛巾裹住头,用长棍绑一把笤帚,把屋里的角落彻底清扫一遍。最不好扫的是屋顶和木梁,积攒一年的尘灰,特别呛人。父亲扫完屋子后,就活脱脱像下过煤窑的。母亲在院子里把床上铺的毯子、席子、谷草等都要晾晒一遍,再用小木棍敲打毯子上的灰尘,该洗的都要清洗一遍。父亲把屋里打扫好后,我们赶紧吃午饭,接着往屋里搬东西,一件一件擦干净后摆放好,就开始铺土炕,先铺谷草,再铺席子,最后铺毯子,褥子是晚上睡觉时才铺。我和哥哥擦玻璃,风门上还要糊麻纸,母亲往墙上贴年画。院子清扫、屋舍掸尘,一切都要赶在太阳落下院子里的树梢前完成。
忙腊月,忙腊月,腊月里我也真的很忙。记得从我上四年级起,奶奶家打扫房子时,都要叫我去帮忙。那个时候的寒假,老师不会布置太多的作业。我的腊月里,就忙一件事:盼过年。
腊月天村里结婚的人也很多,不管是谁家娶媳妇,我都要跟着去看一看,实际上是在人堆里挤着捡一些没有响了的炮竹,攒起来到过年时放。有一次捡了一个鞭炮,刚放进口袋里就炸了,口袋也破了,被母亲好好教训了一顿。
我每天盼啊盼,盼到腊月二十八,早早拿着父亲买的大红纸,去找我的班主任老师写春联,去的迟了就得排队。之后去找我的大姨父理发,终于盼到大年三十了。
这一天,是我家年味最浓的时候,父亲也不出门了,给我们兄弟几个分配好任务,扫院的扫院,剥葱的剥葱……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村里零零星星地响起了炮竹声,我就追着父亲去放炮竹。一向严肃的父亲,此时在院子里跟我们兄弟几个玩起了放鞭炮,遗憾的是在那个年月,家里买的鞭炮太少了,我们心心念念的几挂一百响的小鞭炮,还得分开放,除夕、初一、初五、十五,都计划好了。几挂小鞭炮对我而言根本玩不够,我就偷偷地从父亲买的鞭炮里拆下一小截,再拿出之前攒的炮竹,和哥哥在院子里一个一个点着放,兴奋到忘记了睡觉,直到被父亲催好几次才去睡。
那些年,我们家守年岁都是父母的事情。母亲继续给我们赶做没有做好的新鞋,父亲整理厨房的锅碗,在零星的炮竹声中,我很早就进入了梦乡。
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和母亲早早就起床了。父亲的任务是做早饭,母亲则是给我们兄妹准备要换的新衣服。
我们家过年的早饭是肉片炝锅的面片汤。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平日里是很少下厨房的,但这顿过年的早饭年年都是父亲来做。父亲做的面片汤很香,汤里除了有少许的肉片,还有豆腐、豆芽、海带等。父亲在院子放过鞭炮后,我们就开饭了。我们一年里是很少吃到肉的,终于盼来这顿香喷喷的面片汤,我抢着端家里的大碗盛饭,母亲在一旁看着我笑。
接着,母亲给我们换新衣服。大年初一的早饭后,我们兄妹几个都穿戴一新走出家门去拜年时,母亲的“忙腊月”才算结束了。
新年的街巷里,满是欢声笑语,父母把一年岁月的风霜,在这一日皆化作眼角眉梢的笑意。母亲说,那时她的“忙腊月”故事,年年如此。
岁暮长味,过往之欢。多年后,回想起儿时在老家过年的情景,我告诉母亲,您的“忙腊月”忙得是咱家的“年味”!母亲听了,总是微微一笑,眼角还挂着泪花……时至今日,清欢的岁月悠悠而逝,那些20世纪70年代老家的年味,却如陈酿一般,在我记忆深处愈发醇香。
如今的新春,繁华热闹更胜往昔。但在那远去的时光里,我珍藏心底的年味,依然是我最柔软的眷恋。岁月长卷中,那些简单纯粹的美好,从未在我心中走远,也永远不会被我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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