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宏兰

　　我从冒着热气的笼屉里，挑出了包得最好看的20几个蒸饺，一个个摆在案板上晾着。随后，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独立承担做清明节供食的任务，忙了一上午，成品终于出锅了。

　　蒸饺是我们北方的一种主食，比饺子大，皮薄馅儿多，蒸着吃。每年清明节，都是我家必备供品，扫墓结束，每个人分吃两个，谈论一下口味如何。所以，我得高度重视，仔细回想别人做蒸饺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再动手。

　　第一次听婆婆说起她的母亲，就是她清明节做蒸饺。婆婆的母亲特别爱干净，脑袋上的白头巾永远一尘不染，做完饭就拿起笤帚一遍遍扫地上砖缝里的灰尘。婆婆说，她母亲做饭很好吃，很下功夫，尤其清明节这顿蒸饺，更是细致。馅料主要有猪肉、豆腐、粉条、韭菜，这些全部切成小丁，豆腐丁先用少量油煸干，粉条搅入些酱油备用。然后先炒肉，再依次炒入豆腐、粉条，放入调味料，等待炒好的馅儿彻底放凉，再放入韭菜丁拌匀，这就可以包蒸饺了。

　　婆婆说，每年清明节她的母亲不去扫墓。当他们扫完墓回家，母亲会急切地询问每一个人，蒸饺好吃吗？大家吃了有什么反应？当然，她每次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婆婆的母亲去世很多年了，她和妹妹们每年都会在母亲的墓前分吃蒸饺，只是蒸饺里的“内容”有了变化。

　　蒸饺是婆婆做的，她继承了她母亲做饭的认真和爽利。做蒸饺馅儿基本流程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婆婆又加进了黄豆碎这一材料，这样蒸出来的饺子，更有嚼劲，更香。

　　每到清明节这一天，婆婆做蒸饺总是从剁黄豆开始。提前煮得胖胖的黄豆，放到案板上不太听话。起初，刀一剁，案板下、地上滚得到处都是，婆婆用她粗糙的大手抓了这一个，又跑了那一个，画面很是滑稽。剁着剁着，碎了的黄豆就听话多了。这一天，蒸饺出锅后，婆婆绝不让任何人先吃，她会从每一锅中反复挑选出包得形状最满意、大小适中的作为供食。尽管每年大家扫墓分吃蒸饺时，赞美的话都差不多，但谁又会拒绝多听一遍亲人的夸奖呢？何况还是在逝去的父母墓前。

　　婆婆过世有几年了。她生病后，我们几个儿女在医院照顾了一段时间。出院回家后，她尽量想做到一切如常，让孩子们按时上班、上学。其实，她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但我们没有刻意阻止她干活，因为在一家人的心里，每个普通的日子，每个有母亲在的日子都是那么珍贵！

　　那一年的清明节，我们提前几天就说今年的蒸饺还是您亲自做，婆婆还强撑着满口答应，其实她已经有些起不了床了。清明节当天，嫂子主厨，我打下手，婆婆躺在摇椅上指挥。嫂子和我尽量请示婆婆每一个细节，包括粉条用什么水泡，肉炒多长时间下入粉条，炒好的菜放多少十三香，蒸饺包多大合适……

　　蒸好后，我们小心地把挑出的饺子放到一个不锈钢餐盒里，带去扫墓。

　　返回家，汇报分吃蒸饺的情形，我们故意夸大本家的几个叔叔如何发现蒸饺有些不对味儿，如何回忆以往清明蒸饺的可口，婆婆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

　　那是她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清明节。

　　婆婆最后的日子，虽强撑着自己吃饭、洗脸，但脚肿得厉害，我每次帮她穿鞋时，看到她粗大的手掌不再结实有力，而是无力地垂下来，蜡黄清瘦。我这时总会想起她一只手拿刀剁黄豆，一只手捡拾逃下案板的豆粒，那时的她多么幸福快乐，她的心里满是一个个热腾腾、香喷喷的蒸饺。

　　这几年清明节的蒸饺一直是嫂子在做，嫂子在蒸饺馅儿里加入了木耳碎，味道更好了。公公婆婆的墓旁有一片桃林，清明节扫墓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总会拿着好酒好菜在他们墓前分享，我们的孩子们吃着玩着，绕着每棵桃树转着圈，他们好像并不知道清明节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只是宽容地对待孩子们的笑声。

　　当然，最重要的分蒸饺时刻，孩子们都要磕头，他们瞬间安静下来，看到大人们评论蒸饺的咸淡、色泽、褶子大小时，他们才会恢复常态，又开始大声说笑、大口吃蒸饺。

　　今年，我想接过清明做蒸饺的传统。虽然小时候在娘家一直有奶奶罩着，婚后好几年才学会做饭，做蒸饺的水平不怎么行。但还是想，万一扫完墓分吃蒸饺时，有人能说，馅儿里增加了虾皮的蒸饺挺好吃，那我也就是个合格的母亲了。

　　蒸饺承载着我们对亲人的思念，我们每个人都能品尝出蒸饺不同的味道，就像每一代人心里都有一个母亲。母亲走了，但她们用过的蒸锅、笼屉、炒勺……会“看着”子孙们弯了腰，白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