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越峰

　　文学是社会的良心，如果没有这颗悲悯、扬善的良心，夜的眼睛可能会永久闭合。所幸，我读江雪的小说时，发现夏日夜晚的星星按时按点悄悄来临了。

　　江雪的文字告诉我们，她的报告文学和小说创作是齐头并进的。从创作成就上看，报告文学已经获奖无数，现在咱们来感受一下她第一本小说集的魅力。

　　报告文学的写作，锻炼了江雪语言的精准、别致和出色的表达能力，所以读她的小说，感觉她的文字功夫相当了得，无论写景，还是写人，用词排句都精美传神不落俗套。在铺排情节上，更是得心应手、舒张有度，好多篇章总能完美地打动人心。可以看出，江雪的确是一个肯下苦功夫的人，是一个具备写作灵性的人。

　　尝试过小说写作的人都知道，小说表面是”小小地说说”，其实是最难写的。除了具备上述语言表达能力之外，讲好一个故事，重要的在于讲究技法，就是要有匠心，如此，才能让一个普通的故事起死回生，吊足读者胃口。在故事悬念迭起里，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死死揪着人心，甚至是掩卷之后，仍然心里念念难忘。毕飞宇说过，写小说技术是第一位的。他认为，文学除了有非理性，即才华、直觉、想象力、情感外，同样包含理性的部分，即逻辑、语言、人物形象的构成部分，是可以通过阅读和写作的训练，写出好小说的。

　　江雪在小说写作上，成效有了，可谓很老到。比如短篇小说《诱惑》，针对女主人公钱红玉为参加初中同学聚会，看中了一条170元的裙子，以她前后多次到商店里试穿那条裙子为线索，读者一次次陪她进店，我以为的结果是这条裙子已经被卖掉了，或者这一次终于要买到手了。实际上，到故事结尾时，她也没买上，她真是白白地姓“钱”了。即使她想方设法弄到一万元，也在生活阴差阳错之下，没有实现中年女人买一条裙子的梦想。儿子的电话，更让这种荒唐和尴尬升级了。千辛万苦养育出的大学生，在电话里冷淡地说，他刚给女朋友买了一条300元的裙子，没钱了。小说结尾，当钱红玉两手空空地走出商店时，丈夫电话通知她，他们的早餐摊因占道经营被处罚了。这篇小说写得非常成功，江雪在讲述故事时，耐心、细致地把钱红玉一次次惦记裙子，一次次进店试穿裙子的细节铺垫得耐心、精心，多次激起读者的满腔希望，却又一次次让读者在揪心的惋惜里唏嘘不已。这让人不由地想起欧·亨利写的《麦琪的礼物》，为过圣诞节，妻子卖掉一头长及膝部的头发，给丈夫买了一条表带，同时，丈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卖掉手表给爱妻的长发买了精美的梳子，这是令人揪心地疼着的爱啊！贾平凹曾经说过，写小说时一定要说“闲话”，别试图几句话就把故事讲完了。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江雪做到了，她用“闲话”铺排故事细节，一次一次地把读者的情感推向高潮，从而达到感人肺腑的艺术效果。

　　《逃向哪里》这篇小说的亮点是江雪在书写时，节奏控制得很好。也就是说，小说的气息均匀，该结束时立马刹车，巧妙地运用插叙和补叙，使得故事运行流畅，形体饱满。故事以孙晗怡逃避北京某单位的人事为线索，回到阔别五年的农村老家的所见所闻，反映出社会转型期人心的急躁、迷茫、慌乱。可主人公孙晗怡在北京的工作丢了，还有房贷，她无力从物质上帮助父母，只有无言又羞愧地再次离开家乡，可是，逃向哪里呢？

　　《人彘》写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小学教师牛栓文被权势陷害入狱，从而改变一生命运的故事。牛栓文出狱后无处可去，只能“宅”在乡下的老屋里。母亲死了，为买一包盐，他必须硬着头皮出去。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作者江雪写得非常出彩，非常到位。他要出门了，“无法摘取面具一样换掉那张脸，只能选择戴一顶草帽，把半张脸藏在下面。”作者把将近70岁的牛栓文放在小说第一段开始写起，“三月的阳光终究吝啬，从东墙到南墙，缩手缩脚，慢条斯理，像老迈衰弱人的呼吸”。作者写景时，时时刻刻注意紧贴着人物的情感与情绪走，强化了故事的基调，渲染了故事的氛围，起到了调控情绪、感染人心的作用。尤其在细枝末节的描写上，即使过渡句，也写得贴切而动情：“日头终于升到高空，身体的空旷一点一点转移到腹腔，他需要生火做饭，完成活下去的程序了。”“他需要这份孤独中由食材带来的热量。”所谓悲剧，我认为就是众人都在一堆打碎的破瓷器上，又踩上了脚印。

　　纵观这本小说集，故事涉及的时代跨度很大，最远要数《梨花语》，写的是解放前童养媳的悲情故事。《梨花语》里的奶奶与《福星》里的奶奶，都代表了旧社会家长式作风，她们对女孩子的冷硬心肠，反映了重男轻女的思想，是一代人的缩影。而母亲在这时候，都是不善言辞和没地位的弱者形象。《飞天》和《诱惑》里的女人，一个清洁工，一个卖早点的，她们勤劳、节俭、本分、顾家，上奉公婆，下育子女，丈夫应付生活无力，儿子读书伸手要钱。《飞天》里的女人因为钱，无奈跳楼了，而《诱惑》里的女人，想尽办法也买不到一条中意的裙子。生活真可谓辛酸无奈，似乎太冷漠了。江雪也不想这样冷下去，她在《白玫瑰》里，让经理肖之风的办公桌上每天收到一把白玫瑰，给世界带来一抹亮色。纵观这本小说，无论是《无处可逃》，还是《人彘》，江雪让主人公的良知不泯灭，试图起来抗争，这就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暖色。

　　我与江雪只匆匆见过一面，不了解她。但我通过读她的散文集《来生为狐》知道她来自农村，走到今天，全靠努力奋斗改变命运。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在人生的历练过程中，有心人江雪，记录着生活的点滴，把道听途说和观察到的，都写入自己的小说故事里。她对普通人奋斗中的不易很了解，这让她动起笔来，很娴熟地裁剪着故事题材，很聪慧地表达出她要的主题。我经常忘记自己是在审稿，在挑毛病，反而仿佛在读《小说选刊》上的中短篇小说，完全融入了精彩的铺排里，进入了精心的构图里。

　　这本小说集的主人公都是普通人，即使《白玫瑰》里的男主人公肖之风，虽然一出场就是经理，可他也是农民出身，只是靠着妻子，才在大学毕业后一路春风地高升了。这篇小说的亮点是，江雪从男主人公的立场出发去铺排故事，这对于一个女作家来说，还是有难度的。当然，这也可以看出江雪虚构故事的能力很强。而虚构能力，正是考量一个人是不是适合写小说的试金石。大多数刚写小说的人，往往把故事写得太“实”了，就事论事，说不了“闲话”，一直贴着地面写，飞翔不起来，缺乏文学艺术该有的诗意和空灵之气。江雪不管不顾地在热爱古诗词的良好习惯支配下，把一支笔伸到了解放前（《梨花语》），把目光投在当下，这真的需要一颗专注的爱好文学之心，和良好的虚构才情。

　　作为江雪诚恳的朋友，我想说一些实实在在的话，我个人觉得《福星》这篇小说的结尾，有一点点仓促的痕迹，刘茂盛由一个说话嘴歪的瓦工，拉起一个建筑工程公司；而傻子吴莲，却在成年后看好病，不仅人变得正常了，还成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这种过渡太快了，铺垫得不够足。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框架。余华说过，他从川端康成的作品里学会了，一定要关注小说的细节，无论小说的节奏有多快，一定不要忘了细部。川端康成的《雪国》《伊豆的舞女》我看了多次，确实在细节的铺排上做得太棒了。江雪这篇小说的亮点还是不少的，比如写吴莲怀孕后，她时常疲惫和嗜睡，很真实；而吴莲的弟弟前面提了一笔，说他到县里上高中了，这一句很重要。为之后他有幸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埋下伏笔。尤其有一细节，写吴莲小时候种下一棵枣树，到她成为企业家回来时，这棵枣树已经长大结枣了，首尾照应得很好。

　　这是江雪的第一本小说集，可圈可点的地方太多了，正是这些卓越的灿烂光华，让我足够相信，接下来，江雪一定会写出更好更耀眼的文字，一定会在文学的长空里腾飞得更高，更远。祝福江雪，期待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