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玉亭
一到冬季农闲的时候,村口路东那个已断了香火的狐仙庙便成为全村男性老人聚集的地方。狐仙庙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被拆毁,只留下四周矮矮的院墙,方圆数百米内并无其他建筑,且地势稍高,在这里可以享受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也能欣赏到最后的落日余晖。尽管在很多时日里西北风极其自信地要把阳光的暖意吹散,但狐仙庙的西北角却因死角而避风向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来到这里,面向阳光,或躺或坐,听风嗅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听不到村里的喧闹,或者是老伴的唠叨,看不见儿媳的白眼,更回避了家里“瓢盆相撞”带来的不快。村里人说,常来这里的几个老人是“仙人”。所谓“仙”有三层含意,年长也,闲也,庙之故也。
“返老还童”该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容颜,一是指心智。前者是传说,后者在这些老人身上却得到最具体的印证。在这几个老人中,最年少者也逾花甲,最年长者已至耄耋。年龄越长,“返老还童”现象越明显。一日,有一个80多岁的老者席地而坐,黑着脸一改往日的健谈。有人问是不是又和六岁的小孙子吵嘴了,答:何止是吵,简直是欺人太甚。于是在座的老者围绕这话题分为两派开始争辩。从年龄结构来看,一派的平均年龄在65岁左右,另一派的平均年龄在80岁左右。年少者一方认为不论是什么事,和一个小孩子没有怄气的必要,显然很理性。年长的一方认为现在的小孩不孝顺,毛病太多,经常没大没小,当然很感性。争来论去,并无结果,抬头看看日上三竿,就听到几声奶声奶气的呼唤:“爷爷,吃饭了。”声音刚落,一个满脸通红、伶俐可爱的小娃娃从庙门跑进来,径直投入老者的怀抱。老者却并不热情,说一句:“你就知道偷吃我的好吃的。”小孙子说:“爷爷,我没偷。”老者很不屑地起身向庙门走去,小孙子在身后一声又一声地喊:“爷爷,慢点。”老者回头,脸上竟是一个得意的笑,说:“你个腿短手长的小家伙。”说罢牵了小孙子的手,有说有笑地走了。
在这几个老者中,有两个象棋迷,年龄相仿。来到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下棋。两人棋艺一般,但下得十分专注,只听有落子吃子的脆响,很难听到有言来语去的争辩,连一声叹息、一句惋惜都没有。难得有一次听到这样的对话,“你输了。”“没输。”“你往下走呀。”“让我想想。”“你想吧,我去尿一泡。”不大一会儿,小解回来的老者刚坐下,对面老者便说,该你走了。老者坐定一看棋盘便愣了,说:“我的‘马’怎么没了?”对面老者极其惊讶地说:“没见你有什么‘马’,一泡尿工夫你就弄不清自己有几个棋子了。”便不再争辩,重新对弈。到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两人又说起那盘棋,一个说那盘棋你就输在那泡尿上。一个说一泡尿冲走了一匹“马”。
有雪的时日并不妨碍老人们的聚集。似乎是一种默契,早到的人会打扫出一片空地,后到的人一定会带一些树枝、柴草和木材。聚齐了,就点燃一堆火取暖。老人们对于火势的控制十分娴熟,火苗将熄未灭时,三根两根的木材添上,火苗便又开始上蹿下跳。趁大家取暖的时候,最年长的那位老者便会重复自以为最得意的一个故事。说我最服咱村的“圪眨眼儿”,人家断案,“神!”有人接话“圪眨眼儿”是谁,老者说知道“圪眨眼儿”的人没几个了。“圪眨眼儿”就是“圪眨眼儿”,一圪眨眼就是一个鬼主意。说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有一天队里丢了两袋高粱,查了好几天,硬是没头绪,知道这窃贼就在那几个人之中,却不能断定是谁。只好请“圪眨眼儿”来断案,“圪眨眼儿”来了说怎么会是他们,都放了吧。两日后的早晨,咱庄户人家的那锅野菜汤刚煮上,这几个人又被带进队部,“圪眨眼儿”拿出五个粪盆,要他们每人拉一泡屎,并说,必须拉,越多越好,咱村水沟地里还少几筐圈粪呢。几个人听了就说,你这“圪眨眼儿”也真能捉弄人,这人拉出来的咋就成圈粪了。“圪眨眼儿”笑着说拉吧,不就是憋口气一使劲的事。几个人知道“圪眨眼儿”是村支书请来的,又都是男人,也不避讳谁,松开裤带就蹲在粪盆上。拉完了,“圪眨眼儿”就挨个看,末了指着一个粪盆说,拉这泡屎的就是了。那人不服气,“圪眨眼儿”说瞧瞧旁个拉的,再瞧瞧你拉的,那人一手捂了嘴一手提着裤子憋口气挨个看了看,头就低下了。“圪眨眼儿”问,服不?那人说服了。讲完了,老者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缓过气来,见谁也不笑,依旧那样专注地伸出粗皮厚甲的手让火苗一遍又一遍地舔。老者又说,你们知道这蹊跷在哪里吗,袅袅上升的烟往斜里飘去,淡淡的烟雾里裹了一个声音,这旧事你是第二十五遍讲了,你肚里就剩下这几盆屎了。不就是吃野菜拉下的是绿屎,吃高粱拉下的是红屎啊。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很慢是因为狐仙庙在冬天常常有几个老者聚在一起,图一份闲适,寻一份清静。很快是因为仔细看看,少了个谁,又多了个谁。有一天,一个老者说,小孙子总在阴阳怪气地学一句话: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几个老人中,有听到的,有耳背没听到的。说这话的老人该是最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说,这话说得让你想笑又想哭,一辈子全在这一闭一睁一闭不睁上了。听到的人就叹了一声,也不答言,眼神呆呆的;两个耳背的老人没有听到,相互对视着,一个问“说啥?”,一个答:“是傻!”。
偏僻乡村的冬日没什么有趣的景象,如果这也算是一景,苍白无力的冬日便会有几分生机和暖意。这是一份快乐,也是一份无奈,更含有一种几近无声的悲切。
(本版稿件由山西省散文学会长治分会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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