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顺民

　　当下，关于二十四节气的书甚多，有文字释解，有图文呈现，还有影视专题。形式不同，记述有别。记得某年编辑《山西文学》封面二内容，居然也编辑过二十四节气的文字来凑热闹。这是一个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题。反过来讲，也是大家喜欢的题材，受众颇广。狄赫丹的《中国人的生活密码·二十四节气》再版再发行，则是再好不过的印证。

　　对二十四节气熟悉，但对更熟悉二十四节气的狄赫丹却不能说更多了解。狄赫丹30年前曾一路搭着货车进藏采风，后来又重走长征路，是个人物。朋友们评价：义气、豪爽、仁义、富有才情。他的文章也读过不少，可地域相阻，行业不同，究竟交往不多。在我这个据说资深的文学编辑眼里头，他应该归类于“上一代作家”行列。所以，赫丹兄找我来作这个再版序言，心下惶怖。何德何能。赫丹再一讲，才明白了其中缘由，默然，恍然，共情，共鸣，甚至有些悲壮。

　　为什么呢？《中国人的生活密码·二十四节气》初版，狄赫丹延请张石山先生作序。张石山先生做过《山西文学》主编，是我的前辈老领导，当年“晋军崛起”代表性作家之一。同是《山西文学》的老主编，评论家李国涛先生讲过：得赵树理真传者，张石山一人而已。李国涛先生此论，说的是张石山的小说创作，富有民间智慧，弥漫泥土气息，更重要的是有着坚定的民间立场。

　　小说家之外的张石山，或者说，张石山的小说之所以呈现出与“晋军崛起”一代作家不同面目，则得益于张石山先生对民间传统文化的熟稔与热情。2012年，《名作欣赏》杂志主编续小强先生倡议，由张石山先生和我对谈，分12期在《名作欣赏》展开关于乡村礼俗的讨论。这种形式本身便有意味。一老一少，两代作家，年龄相差18岁，张石山生长在晋东盂县，我成长于晋西北河曲，都有相似的乡村生活和生存记忆。该专题分12期刊出，共12个主题，以乡村礼俗为骨干，传统的乡村社会图景渐次展开，体量庞大，12期共30多万字。2013年，这个专题结集为《礼失求诸野》出版。

　　狄赫丹跟张石山先生是多年要好的朋友，《礼失求诸野》甫一出版，张石山先生即赠赫丹一册。二十四节气规定下的农耕旋律，《礼失求诸野》中也有涉及，只是没有深入探讨。其时，《中国人的生活密码·二十四节气》正好成书，赫丹延请张石山先生作序便顺理成章。或者说，狄赫丹延请张石山先生作序，一方面是表示对《礼失求诸野》这本书的认可，也是对《礼失求诸野》书里未曾深入内容的一种发凡与补益。赫丹兄做到了。书一出版即受众广泛，一印再印，进而修订再版。

　　可惜，《中国人的生活密码·二十四节气》再版之际，张石山先生因病去世，将一个巨大的背影留给文坛。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健壮的老者，这样一位可敬重的师长，会突然离开我们。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位师长、一位朋友。

　　本来，《中国人的生活密码·二十四节气》再版，赫丹有意再请石山先生作序。开印在即，却成为遗憾。这时，赫丹兄找到我，让我这个当年与张石山先生的合作者来担纲作序。想了想，当勉力为之，尽力完成。

　　二十四节气，如此精妙地赋予中国人生活与生存以秩序和韵律。中国立农万年，二十四节气从诞生到最终完善，呈现了中国农耕文明从草创到成熟，从刀耕火种到精耕细作，从旱作农业到旱作、灌溉农业兼具，从单一的黍作、稻作到主粮、副食品种日益丰富的全过程。与其说二十四节气是古人认识与研究天文的结晶，不如说是先民认知和总结农耕实践的结果。如果说二十四节气是天文，那么农耕则是地文。先有地文，后有天文。先躬耕垅亩，然后才仰望星空。反过来，天文规范地文，地文遵循天文。通俗地讲，是农耕实践丰富着二十四节气的时间体系，而二十四节气又反过来塑造着华夏农耕的模样，以及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十多年前，山西陶寺考古现场，发现4000多年前的观象台和圭尺，震惊整个考古界。4000多年前，陶寺先民观天象、测日影、定“中国”，厘定两至两分时刻，分出20个节气，确立历法授时，对天文的认识已到令人吃惊的水平。

　　华夏先民逐渐从狩猎、采集进入农耕社会，已有万年之久，陶寺文明的天文测定相对成熟完备，但肯定不会是最早。重要的是，在上万年的天文、地文互动过程中，“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地文对应天文，天文规范地文，天文地文互动，又生动地塑造着人文，“天人合一”，形成华夏民族独特的人文景观。

　　具体到以农耕立命的乡村社会，二十四节气则时时处处体现在生活细节里，几乎就是乡村社会的“宪法”。我奶奶一辈子不识字，看不懂日历，也不看黄历，每一个节气来临，她老人家居然能提前准确地提醒大家，几日是立春，几日是立夏，识记二十四节气，分毫不差。与此同时，她老人家还记得从大年初一到年底除夕各个节日。这成为老人家安排一家人一年四季生活节奏的基本依据。

　　在中国的历法中，二十四节气是遵循地球绕太阳的周期划分，是为太阳历。与之相补充，又有以月亮绕地球周期的太阴历。太阴历与太阳历中的二十四节气奇妙组合，衍生出的是一番令人感动的生存图景。

　　狄赫丹做过下乡“知青”，有过5年田间劳作经历。他的乡村经验基本来自这5年“知青”生活。正是青春成长时期，从校园来到田野，从城市街衢来到乡村阡陌，从学生到农民的转身，其中甘苦自知，一言难尽。可是，赫丹跟着农民四时劳作，却意外完成另外一种教育。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二十四节气掌控之下的农事活动。或者，最让他震惊与感佩的，是春种、夏锄、秋收、冬藏节奏所遵从的二十四节气分割、组合、渐进的规律。所以，《中国人的生活密码·二十四节气》，当是作者对二十四节气的解读，其实更应该视作作者对自己那段青春岁月的另一种总结，又或是5年农事经历之后的一篇毕业作品，是一本人生之书。

　　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把一个年轻学生打发到农田从事强体力劳动就是最佳的教育方式，但不能不说，这段经历，对赫丹他们那一代人之后走向社会、了解社会、认识社会，进而成为社会的梁柱式群体，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二十四节气固然是掌控农事活动的铁律，但反过来讲，也恰恰反映出农业本身的生物学特质。过去，我们一直把农业放在第一产业的重要位置，任何人都会注意到，作为产业，它根本无法用现代经典经济学中成本投入、产出效率、生产效益那一套来经营，经典经济学在农事过程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因为农业从诞生那天起，就受四季规律控制，二十四节气，将农事活动均匀合理地调整到极致，其效益与效率也适时地发挥到极致，如果不是种子改良、化肥农药喷洒，以及地膜、大棚装备、滴灌渗灌等现代技术进入，现代经济学在二十四节气面前，基本上扮演着吃瓜群众的角色。即便这些外部技术强行介入，农事活动仍然无法脱离二十四节气的控制，或者说，只是对二十四节气进行微观调整与干预。

　　正如作者所言，二十四节气，乃中国人生活的密码，是中国人关于天文、地文对应的结晶，归根结底，塑造的是中国的人文景观，其中隐藏着太多秘密有待我们去认知。今天，城市化浪潮席卷，以GDP衡量发展，信息化充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越是现代化激进前行，越需要我们回望，回望我们万年立农的民族生存图景，因为那是我们前行的强大参照系统。像狄赫丹这样的书写，无疑是一种执着异常的守望。此种守望，对于当今的意义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