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国平
载于《漳河文学》2025年第四期的中篇小说《羊骨笛》,以回溯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家族几代人跌宕起伏的悲催故事。故事在剪接与重构中徐徐展开,情节引人入胜。小说写得优雅而从容、壮阔而凄美。
小说以第一人称来讲述故事,作者一直在提醒读者是在讲述一段家族史。作品以簸箕寨田掌柜一家人的生活为背景,细腻地描摹了一个普通人家的生活常态和人物命运的反复无常。小说从田家几代女性生娃写起,通过主人公锦儿与狼群的交锋博弈、以田路为代表的簸箕寨人与日本侵略者斗智斗勇,展现了在那个特定年代普通民众不屈不挠抗争侵略的坚强意志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篇名为《羊骨笛》,是借“羊骨笛”这一喻象,寓意为一种号召力、凝聚力。当家族的力量凝聚为一种民族力量,它便转化为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和不屈的精神力量。
田掌柜期待自己的儿子能改变田家人丁不旺的窘迫现实,可田家少爷娶妻生下儿子来弟后,便再无“来弟”。田掌柜责问儿子为啥不能再生个“来弟”?田家少爷回答说,你以为这是种地,撒一把种籽就能长一片苗。田掌柜说,也得想,也得种,不种能长出来吗?儿子低声嘟囔道,一直在种。但直到来弟12岁,田家少爷还是未能生出第二个“来弟”,田掌柜直到闭眼也未能了却夙愿。小说这样描述田掌柜忧心忡忡的心态:“田掌柜的希望像一盏没有添上油的麻油灯一样,从欢快的火苗燃着到一点点地熄灭,那份折磨真有一点被凌迟的滋味”。田掌柜死后,田家少爷也相继殒命,田家的使命自然传递给了妻子张氏。张氏在儿子15岁成人后,就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最终确定当地富户王家长女为媳。张氏看重的既有王家与田家的门当户对,又有王家人丁兴旺这一重要因素。可惜王氏生下的竟是一对双胞胎女娃,这便是小说的两个关键人物——锦儿和绣儿。锦儿是小说主人公,绣儿即是讲述者“姨奶”。
来弟眼看着田家香火断在了自己手里,悟出了纵有万贯家财粮田千顷,咽下这口气便万事无忧了,于是骂出了“去他娘的传宗接代”。张氏最终也禁不住喊出了“谁规定的男娃才算宗,女娃就是亲,作贱人呀!”至此,张氏不得不承认,生男生女既靠人力,还凭天意。小说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悲凉的氛围。
郎中在来弟死后告诉张氏一个秘密,儿子来弟患有痨病,是不能婚配的,更不能有男女床第之事,来弟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家族“大业”而“以命搏命”,最终英年早逝。当张氏领着两个年幼的孙女给她们指认田家几代人置下的丰厚田产时,年幼的锦儿竟问了句,要这么多地有啥用呀?张氏长叹一声,像是回答孙女,又像是自言自语,是啊,要这么多地有啥用?以后又有谁来接管谁来种呢!在张氏的思维定式里,田家没有男丁一切都完了。张氏一直在纠结,庄稼地种啥是啥,可女人这块地,种了却结不出想要的果,是籽不行还是地不济呢?张氏至死都没有弄明白这个道理。张氏这个人物,是田家承上启下的一个关键人物,她身上背负着为田氏家族传宗接代的使命。儿媳王氏在生下双胞胎女儿后再次怀孕,却在怀孕八个月后遭遇难产,张氏不敢违背陋俗,竟然命人破腹取出死婴。这种血淋淋的场景,既是一种陈旧习俗作祟,更是张氏扭曲心态的一个例证。命运给予这个女人的使命太沉重,也融入了更多无奈和无解。
田家几代人的夙愿始终受制于某种生理和心理的羁绊,也无时不受制于自然界的严峻考验。因为儿童的天性好奇,锦儿的双胞胎儿子误把狼崽抱回家而引狼入室,最终酿成惨剧。一个儿子被失去幼崽的母狼穷追不舍,最终失去性命,从而引发母亲锦儿对狼的心理仇视。锦儿在对狼的跟踪与复仇过程中领悟出狼性通人性的道理。
小说中的一个情节值得玩味。锦儿被狐仙洞一带的响马虏去,看似惊心动魄,实则波澜不惊。田家招赘婿田路自导自演的这出戏中隐含着对男女私情的一种巧妙化解。因为未婚先育而被迫采取的虏妻行为,实质上是一种运用民间智慧的遮丑行为,这一行为既悲切又充满诗情画意。
妹妹绣儿即“姨奶”。姨奶不仅是讲述者,也是当事人。绣儿在姐姐锦儿被“响马”虏去后主动到狐仙洞陪伺怀孕的姐姐。姐姐被日本人杀害后,她又承担起了田家的重任而终身未嫁。小说结尾才借姨奶之口揭开一个隐秘:“要不是姐姐先下手为强,也许我的姐夫就是姐的妹夫。”姨奶最终的愿望竟然是与姐姐姐夫合葬,让一段家族情感隐秘增添了一种悲催感和人物命运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小说运用大量类比手法,自然而顺畅,新颖而生动。作者这样描述:在人的眼里,羊都是一个模样,可这公羊似乎能辨得出俊丑,公羊即使在发情季节也会拒绝与某只看不上眼的母羊交配。这个时候,羊倌会给公羊蒙上一条黑布让母羊完成交配。小说由羊写到人,写得精巧而别致。
锦儿与头狼对峙的场景描写很生动,也很有画面感。小说描摹了人性与狼性的对峙与较量,也是人类与自然的较量,更是族人与侵略者的较量。在作者笔下,狼很凶狠,但比狼更凶残的是入侵者。狼比入侵者通人性。日寇是丧失人性的“恶狼”,侵略者的强盗兽行不可饶恕。
小说充斥着一种人类对动物包括狼的怜悯。锦儿的丈夫田路在面对儿子被狼咬伤致死后说,也怨不得狼,狼不也死了自己的崽。锦儿哽咽地回答,狼能和人比吗?田路说,都是一条命。在锦儿目睹母狼深情舔着狼崽的一幕后蓦然明白:母性对于人和动物而言,竟然没有一点本质性的区别。智慧温情的人有时候会像狼一样凶恶,凶残狡诈的狼有时却像人一样柔情深厚。作者始终在渲染一种自然之态,描摹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景。
锦儿的丈夫田路,这个外表并不魁梧的山东汉子,却有着一种不屈的品格。为了簸箕寨的族人,他以一个人的性命保全了一个寨子人的性命。最难能可贵的是,锦儿在丈夫死后,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变做一只头狼,她有义务和责任带领群狼和另一群侵占自己领地的恶狼厮杀。她用羊骨笛召唤群狼,最终配合那支神秘的抗日队伍将日本侵略者的炮楼炸飞。
《羊骨笛》结构宏大,似乎更像一个长篇建构。但作者有意识地在每节末尾通过讲述者“姨奶”的一句话进行“点题”,可谓“点睛”之笔,既节省了大量叙述铺垫,也使得一部长篇建构能够用中篇的容量来完成。因此,一些人物形象略显单薄,但仍然不失其主旨要义,依旧为读者描摹了一幅色彩斑澜的家族历史长卷,虽人物众多,却有条不紊。小说叙事娓娓道来,从容不迫,写得空灵剔透,富有诗情画意,更具艺术感染力和深刻的思想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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