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东艳

　　车到山脚，便只能步行了。沿着一条窄窄的、蜿蜒向上的石阶路走。路的两旁，尽是些不知名的杂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些疏疏朗朗的枝干，倔强地指向天空。走着走着，便感觉四周静了下来。那市廛的喧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人语声，脚步声，偶尔惊起的一两声鸟鸣，反倒将这寂静衬得更深、更浓了。空气是清冽的，带着泥土与腐草混合的气息，吸一口到肺里，凉沁沁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便豁然一亮。那一片红，便不由分说地劈头盖脸涌了过来。

　　并非是那种单一的红。近处的，是那种熟透了的赭红，带着些焦褐的边，像是被秋阳焙过了一般，沉甸甸的，仿佛一碰就要发出脆响。远些的，是明艳的猩红，一簇一簇，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缸，泼洒得满山遍野都是。再往更高、更远的山巅望去，那红色便淡了些，化作浅浅的霞色，与天色交融在一起，迷迷蒙蒙的，像一场盛大而寂静的梦。这红，又不是呆板的，它们与那尚未肯完全褪去的绿色、已经灿烂到极致的金黄错综在一起，铺陈开去，织成了一张巨大华丽的波斯毯。太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晒下来，光影斑驳，那些叶子便像是透明的一般，脉络清晰可见，每一片都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宇宙，燃烧着自己短暂而辉煌的生命。

　　我立在这一片辉煌的燃烧之中，心头却无端地生出一种静。那是一种浩大而包容一切的静。杜牧当年停车，只因爱那“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娇艳；我此刻驻足，却仿佛是为了聆听这寂静本身。这漫山的红叶，它们这样热闹地、恣意地红着，然而它们的声音，却是寂静。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矛盾。我俯身拾起脚边一片完整的红叶，它的边缘微微卷起，像一只小巧的掌。我将它托在掌心，它那样轻，又那样重。轻的是它的身躯，重的是它所负载的这一整个秋天。

　　忽然便想起《西厢记》里的句子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从前读到这里，只觉得是绝妙的愁语。那泪，点点滴滴，竟能将这林子也染醉了。此刻身在此山中，再看这醉红的霜林，却觉得那“泪”字未免太凄苦了些。这漫山的红，哪里是离人的泪能染成的？这分明是生命在告别前最慷慨、最酣畅的一次高歌、一次挥霍。它红得那样尽情、那样不管不顾，仿佛要将积蓄了一生的力量都在这一刻喷薄出来。这不是哀怨，这是一种完成了的、庄严的告别。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光线变得柔和，给这漫山的红又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金晖。那红色便不那么咄咄逼人了，反倒显出几分安详与从容来。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快了许多。回到山脚，再回首望去，芊林背已沉浸在一片暮霭之中，只剩下一个庞大而沉默的轮廓。那一片惊心动魄的红也渐渐模糊，融进苍茫的夜色里。

　　我带回了那片红叶，将它夹在随身的书页中。那轰轰烈烈的秋的盛宴，那生命在尽头处燃起的壮美火焰，如今都静默地、驯顺地躺在这薄薄的书页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