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灵芳
在山西省水利学校的时候,我曾在黄河岸边的运城市感悟到了西侯度燃烧最早的火种,聆听了垣曲古城旁“世纪曙猿”的啼鸣,以及“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的情意。
印象中的黄河,是穿越龙门后的一泻千里。
直到走进了忻州,从保德县一路顺着黄河走下来,到了偏关的老牛湾,我又感悟到了黄河的另一种性格。宁静中的温柔,坚毅中的果敢,淳朴中的真诚。像一首充满了慈爱与智慧的歌,轻柔地抚慰着尘世。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厚重历史的一页;每一朵浪花,都是历史音符的跳动和百姓生活的欢乐。这种性格,深深扎根于大西北,勾勒着未来的希望与憧憬,成为庇护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
关于黄河的传说有很多,传说虽然虚无缥缈,却对大西北的百姓非常重要,甚至成为一种历久不衰的文化基因。
据说黄河有九曲十八弯,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一个真实的写实,还是一个概数的形象比喻,但偏关的老牛湾确确实实是黄河入晋的第一湾。黄河在此处华丽回旋,将晋拥入怀抱,与壁立千仞崖上耸立的长城烽火台相望。
荷月中旬,我随着省作协组织的采风团走进了古堡与古村落依偎的老牛湾。站在明长城脚下回望老牛湾,真正把我震撼了——曲折的黄河,环绕着老牛湾村子蜿蜒迤逦前行。山势弯弯绕绕,石屋高低错落地掩隐在一棵棵绿树之间,那树姿开张着,似是迎接着远方的游人。
天上的云无声地盘旋着,或卷或舒。
保存最完整的“望河楼”,孤绝地挺立在最北端。雄壮、坚毅、有着不可侵犯的气质,凛然地探出来,注视着苍穹。
老牛湾平静地以一种绝世独立的姿态拥抱着黄河,任他过尽千帆。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河边落日的余晖,将黄沙深藏在历史中,风中有情思馥郁,水下有气势奔放。一切的一切,将黄河的味道巧妙地融合成了一体,似乎是用比兴的手法把品德、意识、语言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让我看到了它的宽广胸怀、精深博大和万古千秋。
《易经》中的五行之说有云,“牛属土,而土能克水”,犁出了老牛湾的神牛,或许是百姓们用来压制黄河水患的期盼。
天,暗了下来。带着一串子的疑问,我们上车准备返回宿地。忽然,传来了雨滴声,由慢渐渐变快,如同有人在轻轻敲打着水晶。雨落在河上,溅起一圈圈涟漪;雨从树叶上滑落,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如同天籁般的交响曲,柔美的旋律弥漫在湿润的空气中,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味道——
黄河的另一种味道。
其实,自从保德开始,我就感觉到了这种味道,只不过还没有形成一种观照。只知道这种味道带着厚厚的泥土味,让我心旷神怡。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瞬间将老牛湾笼罩在一片水汽朦胧的烟雨之中,敲击着那片清新与宁静。
雨,困住了我们。
也有人说,是我们锁住了雨。
静静地坐在车上,我又想起神牛的传说,重新品味黄河的味道。这种味道给了我太多的欣喜和感悟。
缓缓流动的河水,满山的松柏、白色的鱼鳞坑,目光所及的点点像画一样。我尝试着将画儿一层层剥落,将五彩缤纷剥落成了千年前的黑白荒凉和伤感。回到了“三晋之屏藩”“晋北之锁钥”的烽火硝烟岁月。
这才懂得,古堡站在黄河悬崖峭壁上俯瞰连接着军事指挥中心的偏头关城和传递烽火的草垛山堡,刻录着一段段历史的兴衰。那一段段兴衰历史虽有些半遮半掩,甚至兜兜转转,还是被夜雨淋湿了一角。
刀剑戟槊,弓弩火铳,群雄纵横捭阖,拓土争霸,锵鸣金石挥云剑。千年的历史总是狼烟四起,每一段历史烟云过后,百姓都会为了生存另辟蹊径,凝聚成博大精深的具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民歌。
一首首民歌所刻画的生活,如泣如诉;所刻画的爱情,应该是大西北百姓生活的期盼,有轰轰烈烈,也有普通琐碎的温暖。似黄河般常常突兀而来,汪洋恣肆,行所欲行,又按捺了收敛,止所欲止。在大气磅礴中有冰琢明亮,在浓烈的情感中有慌乱妩媚,让百姓在生活中气血健旺。
不管是征途的悲凉,还是对生活的渴望,人们以朴实无华的感情深挚,真切动人地唱了出来。让民歌在角落里释放,孕育出一个“彼岸理想”的桃花源。大西北的民歌流转于黄河之间,裹卷着不屈精神一直走到了今天。
翻开偏关的历史,《天下郡国利病书》和《偏关县志》中记载,从五代北汉乾祐四年刘崇在晋阳称帝时于韩光岭建立偏头寨,到天会元年北汉王刘钧继而在原址土夯高墙扩展建寨,或是杨家将在这块土地浴血疆场,威镇边关;乌云翻滚,金戈铁马,历经了怎样的岁月!
黄河从源头下来,就带着两岸的血脉,用无尽的奔腾铺就了大西北的灿烂文明。
黄河有时是强大无比的,有时是纯真欢笑的,有时是颤抖哀怨的,有时是起伏有致的……无论是纤细温柔还是乾坤澜涌,都把岁月的沧桑深深印进了浓浓的渴望中。在狂野,在漩涡般的吞噬中,始终有酣畅淋漓的节奏和惊奇独特的味道。
民歌、放河灯、唱河台子戏……许多的民俗风情,有的丢在了风霜雨雪中,有的仍旧在河中吹打。
偏关的民歌像极了黄河的性格,除了粗犷、豪迈,还有清秀和娇柔。以反映生产劳动、情爱相思为主,朴实、真挚、自然地扯着嗓子将浓浓的乡土气息唱了出来。唱腔和曲调的高亢,构成了大西北黄河岸边丰富的民间艺术。
谁能去想,黄河从巴颜喀拉山脉这么一路奔流下来,曲里拐弯地变换着的各种姿势,穿越了历史的阻隔,像是傲立苍穹的巨人在雾罩云腾中翠奔绿涌,便有了仙境的气势。
不管是河涨了还是河落了,都无关紧要。只要提起美丽的传说,就像被赋予了强大生命似的,让后来人把一身的遐想都点燃了。
历史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因为某一瞬间的黯淡和辉煌而停下脚步。大西北人用自己的胆略和伟力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向着未来憧憬,几经辗转,最终有了糜黍翻滚的繁华盎然。
新中国成立以后,大西北的人民一代代植树造林,种下希望的种子,让绿色蔓延两岸,让万物复苏,绿意盎然。
从千年的战火纷飞,到如今的国泰民安,从千年的荒芜到如今的沃野千里,民丰物阜,这是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行行大树矗立在黄河岸边,守望着这片土地;一句句“满嘴嘴白牙牙对哥哥笑”,让多少人从燃烧而浪漫的岁月走来,滋润无声地让爱缠意绵绵地相濡以沫。
慷慨英雄气,一曲自天然。偏关的民歌充分体现了大西北独有的特征,风格刚健,语言质朴,感情真挚,轻快、愉悦地唱出了劳动的号角,以及大西北明丽的蓝天,人间至诚的情感。
穿过夜的雨,沿着黄河奔腾,在《诗经》中生根,在唐诗宋词里发芽,像黄河岸边一条倔强的山脊所连成的天际线,生机盎然地舞动。有了雄浑博大的神韵风采,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大西北民歌而言,它为我们提供了鸿蒙的诗意,在平实的糜黍香气中熔铸着伟大和奇丽。有着极大的附着力、诱惑力、渗透力,并让它们镌刻锦绣黄河。其歌完全打破了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端,达到了随性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在民歌中竖起了一面不倒的旗帜。
想着过往的历史,我向车窗外看去,雨还在不停地下。下车走上一处农家乐搭着遮雨篷的坡岸,悠闲地逛悠,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一层层雨幕,又想起了雨前看过的野草、绿树,石墙、古堡、巷道,以及关帝庙、观音庙里的碑刻,庙宇上的屋檐和瓦当,长在石缝里的花。我开始学着唱那首《满嘴嘴白牙牙对哥哥笑》,可是无论如何也唱不出那种粗犷、那种放达、那种率真。向远望去,隐隐可以看到一条灰暗色的河流影子,只是距离实在有些远,又在夜雨中,纵是用力地扯着眼角,也不能让那片灰暗色的影子变得清晰些。
拍了几张照,又突然奇想,晴天的时候有没有一群孩子在河里戏水?冬天呢?大地被冻裂了,天空被冻裂了,风雪被冻裂了,黄河会不会被冻裂?胡思乱想着,禁不住笑了出来。身旁的一位作家问我为什么笑,我指了指正好从农家乐走出来的一位老者,说:“你看。”老者打了雨伞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面容上带着微笑,说话粗喉咙哑嗓,声音又闷又十分生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山西太原、长治。”“太原还是长治?”“从长治到太原,再从太原到这里。”老者“嗯”了一声,指了指农家乐,说:“去屋里坐吧!”老者肯定是喝了酒,满身的酒气还没有散尽。
我向“农家乐”望去,五间石屋的窗台下是鸡窝,鸡窝边有一条黄狗。石屋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我不清楚,我肯定的是石屋有鲜明的偏关历史的印迹。这个历史的印迹,给老牛湾增添了厚度和灵性。
夜深了,沿着大山的起伏,四野内有了朦朦胧胧的点点亮光。
站在岸边,我甚至暗暗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这场雨让我感悟到再多的文字也表达不出老牛湾给我内心带来的震撼。
触摸沧桑遥远的历史,凝视辽远空旷的黄河,似乎没有了雨,没有了黑夜,只有诗,只有岸边扯着嗓子唱着民歌的人,把一个个文字激荡在老牛湾黄河中。
似乎是用灵魂向黄河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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