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志芳

　　秋日的田野，像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令人陶醉，令人遐思。那天，我骑车去探访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在一条山沟的拐弯处，一片红彤彤且摇曳生姿的高粱突然映入了我的眼帘，触景生情，竟一下就把我带进了一段遥远的记忆中。

　　8岁那年，深秋，寒风瑟瑟。一场大雨过后，我跟着大我3岁的姐姐，每人胳膊上挎一只用山荆条编成的篮子，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前一后，蹚着稀泥一步一滑向萧瑟的山沟深处走去。

　　我们要去“拾粮食”。

　　因为年轻力壮的大人们早已捷足先登，把近的、平坦的、容易捡拾的地块，篦头发似的不知篦了多少遍，身单力薄的我们只能舍近求远，去那些大人们看不上眼的偏僻地方碰碰运气。

　　走到一处很远的名叫天神岭的山根前，姐姐用手向东边一指，说那块地里好像有东西，我们去那儿看看吧。我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块地上稀稀疏疏地杵着一些庄稼秆。农忙时，我常跟大人去地里，知道这块地就是我家所在生产队的一块薄地。这块地呈三角形，斜长的一面靠崖，形成直角的两面临沟。因为地势较低，常遭东北角山坡上冲下来的雨水漫灌。因此，队上就在临沟的两岸筑堤打堰。不曾想，那年的秋雨出奇地大，从山上飞流直下横冲直撞的洪水，裹着泥沙，猛兽一般，把紧挨水口的地方冲出了一个大口子，顿时灌满了整块洼地。而下游的土堰，在水势进入大面积的三角洼地变缓后却得以留存下来。进水容易出水难，于是，这块地就形成了一片汪洋。

　　姐姐带着我来到这片汪洋前，什么也没说，弯下腰利索地挽起了裤腿，随即抬头打量了一番在黄色汪洋上零零散散探出头来的高粱穗——姐姐就是被它们吸引过来的。决口处，污泥太厚更难行走。于是姐姐决定翻堰而过。看罢，姐姐就向土堰上爬去。这时的土堰其实已经成了泥墙，非常滑。姐姐往上爬一下，便又往下滑一下。再爬再滑，再爬再滑，几番折腾，都滚成泥人了，也没爬上去。突然，我才发觉我自己的软弱，便赶紧过去，连推带拱，才帮姐姐爬上泥堰。轮到我上去，姐姐连连摆手。

　　姐姐毫不犹豫地独自走进泥浆，身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缓慢地交替着，艰难地向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株高粱挪去。我看到姐姐伸着手臂，上身用力前倾，急切地想过去，但却怎么也快不起来。只见姐姐挪动得很吃力。前脚落下，后脚抬起时，上半个身子向前倾斜着晃了好几下，才勉强拔出深深陷在泥浆里被紧紧吸住的后脚，之后，再接着缓缓向前挪去。那个虽比我个子高些，却被黄泥浆淹没近乎齐腰的渺小身影，我不由心头一阵酸痛。一个女孩子脚下污泥陷，水中寒刺骨……我的心头一紧：不行！我得去把水里的姐姐替出来，让她少受些痛苦。想到这，我便鼓起勇气向泥墙攀爬。但几次攀爬都未能成功。着急之际，我突然灵光一闪：用手中的镰刀在泥堰上刨了几个台阶，随即翻进去，蹚进泥浆，朝着姐姐的方向一脚一脚艰难追去。姐姐发现后，慌忙摆手阻止。我没有勇气搭腔，仍旧往姐姐身边挪去。

　　姐姐见状却一下板起了脸，让我返回去。我却要姐姐出去。几番争执，我们俩都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姐姐见劝不走我，只得一再叮嘱我：慢慢挪，千万别摔倒。我见劝不走姐姐，我也只好说，那你把篮子给我，让我提着，你好专心割高粱。我想凭借自己幼小的身躯，给姐姐些力量，给姐姐些依靠，给姐姐些温暖。

　　姐姐迟疑了一下，就把篮子递给了我。之后，姐姐每割到一穗，就朝我递过来，同时我也将篮子向姐姐递去。就这样姐弟俩相互配合收割高粱。尽管泡在刺骨的水里，但觉得自己能为姐姐减轻负担，哪怕一点点，心里也满是温暖与安慰。

　　姐姐在泥浆里艰难地挪动双脚——实际是双腿，因为挪动的脚完全淹没在深水里——像一支在大海中吃力划动的浆，又朝远处一株杵立在水面的高粱穗划去。远远望去，那株高粱穗并不大，但在水面的映衬下却十分显眼：朝天举着的穗头下，几片枯黄且残破的叶子在凄风中随风摇曳，瑟瑟作响，像一面旗帜。然而，这面旗帜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安慰和温暖，反倒越发增添了几分凉意。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是神情凝重地看着姐姐抬起手臂，举起镰刀，把那株高粱勾过来，把高粱穗缓缓地拢在自己胸前，再割下来。这时我看到姐姐的脸上乐开了花，像得到一件稀世珍宝似的。站在一旁的我，感受着脚下的寒冷，也越发心疼姐姐。

　　一次，姐姐勾到了一株秆子粗壮硬实的高粱，好不容易快要拉到胸前时，谁知，当镰刀和高粱秆处在一条水平线时，加上泥水的湿滑，那高粱秆像捉弄人似的，“唰”地就脱出了镰刀之外，狠狠地弹了出去，把举着镰刀的姐姐也狠狠地闪了一下，差点摔倒在泥水里。好险啊！我的心吓得咚咚直跳，一直为姐姐的安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