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赫丹
前几天,秋雨淅沥气温骤降,仿若一霎时进入冬季。及至霜降交节之时气温才慢慢回升——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霜降交节后,若天气晴好,还可乘兴一赏最后的秋山,登高远眺,目送一个色彩斑斓的秋天从身边慢慢走远——青凋草白头,千树万树秋。庄稼已归仓,大地渐苍茫……此刻,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怀揣敬意,向那些曾渲染并丰富过我们大半年生活的植物草木作最后的告辞。
经历了夏季的热烈和仲秋的舒爽,此刻,在气温愈来愈寒凉的深秋,看到霜降这两个字眼,顿有一种时光沧桑之感。霜降一到,虽然仍处在秋天,但已经依次是“千树扫作一番黄”的晚秋、暮秋和残秋了。
这时节,每天清晨可见白霜,原野上一片银色冰晶。《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关于霜降是这样说的:“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草木零落,众物伏蛰,故民间称“霜杀百草”。霜降在每年的公历10月23或24日,这时太阳位于黄经210°。
霜降时节,夜里散热很快,温度甚至会降到零摄氏度以下,那些从白露开始到寒露凝结的圆润的露水,便会凝结成六角形的霜花,形成入冬前的初霜景象。一般来说,白天太阳越好,温度越高,夜里凝结的霜就越多,所以霜降前后早晚温差更大。因此民谚有“霜重见晴天,瑞雪兆丰年”的说法。古时,人们以为霜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所以就把初霜时的节气取名“霜降”,其实霜和露水一样,都是空气中的水汽凝结而成。
古人的节气总是浪漫而感性,就如唐代元稹的《咏廿四气诗·霜降九月中》说的那样:
风卷清云尽,空天万里霜。
野豺先祭月,仙菊遇重阳。
秋色悲疏木,鸿鸣忆故乡。
谁知一樽酒,能使百秋亡。
诗中写了霜降时节云尽天高、木落雁飞的景象。霜降节气离九九重阳节很近,所以诗中特别强调了重阳,包括重阳赏菊花、饮菊花酒等习俗。菊花酒在古代被看作是祛灾祈福的吉祥酒,而今风俗流变,重阳节饮酒作诗这等风雅之事早已无从寻觅,有的似乎只剩下了吃与喝。古代节日的精神意义被彻底消解。人们在匆忙的工作之余,使得节日酒席之间多了世俗与放松,唯独丢失了古代节日的内涵,也少了古人的那种风雅。世风转换,自然无可厚非。如果人们能在创造财富、创新实践中稍稍保留一点古风,岂不更好!
元稹诗中“野豺先祭月,仙菊遇重阳”的诗句,典出于古代的霜降三候:“初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这是说初候五日时豺狼开始大量捕猎小兽,豺狼在捕食时先把猎物陈列祭祀后再食用。《周书》上说:“霜降之日豺祭兽。”此举据说是“以兽而祭天报本也。方铺而祭金秋之义。”又是一个“祭”的仪式,初春时节“獭祭鱼”,伏天时节“鹰祭鸟”,而深秋时节“豺祭兽”,这跨越春、夏、秋三季的三个“祭”,隐藏着怎样的原始密码?我个人以为,这是自然界动物生存的一种天然本能,捕获了猎物就陈放存储,好准备越冬。善良的古人则以这样的物候现象来提醒或者警示人类,做任何事情需知道回报与感恩;后五日野草枯黄、树叶掉落。这个节候现象人可感知,无须多言;再五日入蜇的动物全躲在洞中,这与惊蛰节候对应,惊蛰时节是冬眠的动物虫子苏醒期。而霜降第三候这些生灵进入冬眠期。咸俯是垂头不动的样子,是蛰伏的虫子不动不食,伏下身来要冬眠了。
是的,歌唱了夏秋两个季节的鸣虫们就要冬眠了,想要再听它们的旷野奏鸣曲,只有待来年的夏日——自然界的动植物就是如此守时,它们总是依照时序规律地生存。“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豳风·七月》里的这一段,用蚂蚱、纺织娘等昆虫的鸣叫和蟋蟀的避寒迁徙,非常形象地表现了季节变迁的过程。这几句没有一个“寒”字,但却让人感受到天气在一天天地变冷,以至严冬将至。
鸣虫是天然的音乐大师,它们的乐器是与生俱来的。在音乐未诞生前,世上最美妙的动静,竟是从虫肚子里发出的。小小软腹,竟藏得下一把乐器。难怪有人为听这一声自然虫鸣,要费尽周折精心喂养。我的两位朋友便有此好,常常在夏天逮来蝈蝈、蟋蟀侍弄喂养,乐此不疲——想想吧,严冬时节,大雪飘零、风号凛冽,而斗室旮旯里,清越之声蓦起,恍若移步瓜棚豆架……几尾草虫、半盏泥盆、一串葫芦,便听得天籁之声,给这时节愈觉清寒的日子增添了几多乐趣。
曾经,我对遛鸟玩虫之类十分不屑,总认为那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岂不知虫鸣的意义在于醒耳,耳醒则心苏啊!
深秋来临,严冬将至,大自然的虫鸣合唱戛然而止。那些“歌唱家们”去哪里了?“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如果你住的是乡间的院落,或许会在这个深秋的夜晚,还能听到如丝的“瞿瞿”声,怯怯的、弱弱的。哦,那是蟋蟀,它何时钻入床下的呢?
原来天气真的寒凉了!
从《诗经》以来的描述,你能感觉到,古人不仅崇拜光阴,更擅以自然微象提醒时序,每一时节都有各自的风物标志。
“青女司晨,霜雁衔芦”。青女,神话传说中掌管霜雪的女神,乃吴刚之妹,居于广寒宫。李商隐《霜月》诗中写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素娥就是嫦娥,她与青女住在广寒宫,在清冷的暮秋时节,只有她们可以与月亮媲美,于寒霜中显示出绝俗的冷艳。《淮南子·天文训》说:“至秋三月,地气不藏,乃收其杀,百虫蛰伏,静居闭户,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霜因青女而出,故曰“青霜”,又名“严霜”,温度之低,足以冻杀生命,以致“草木落黄”“蛰虫咸俯”,就连古代一些兵器也借此冠名。“初唐四杰”之一、山西籍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的“紫电青霜”一句,即指宝剑刃口犀利异常,肃杀之气冷若青霜,“紫电”和“青霜”均为古时有名的宝剑。传说青女每年两次降霜,分别在农历三月十三和九月十四。这两个时间点基本为三月和九月的中气,大致相当于谷雨和霜降两个节气。
青女一出,萧瑟和寥落紧随而至。霜天万里,寒烟寥廓,人的心境也倍加凄清。唐人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愁寂,还有戏词中“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伤感,都令这暮秋天气“好生恼人也”。
“无边落木萧萧下”,深秋本就是气肃时节,与此对应的活动也多与征伐有关。古时,跟“豺祭兽”十分类似的,是在霜降这一天,国家将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祭奠旗纛之神。纛是用鸟羽或者牛尾装饰的大旗。《太白阴经》上说:“大将中营建纛。天子六军,故用六纛。”旗纛是军魂,是主帅的象征。
这时节,庄稼收获归仓,大军有了粮草。操演兵阵,驭马征战,自是情理之中。遥想古代的某个霜降之日,一声炮响过后,一队队的士兵,盔甲锃亮,旗帜鲜明,穿街而过,直奔演武厅祭旗纛之神。祭品是整猪整羊,十分丰盛。祭祀时,主祭人要宣读祝文,祈祷旗神指引军士,勇猛前进,旗开得胜。祝词宣读完毕,行军礼,然后阅兵。
阅兵除了能看到变幻莫测的阵势外,还能看到惊险刺激的马术表演。骑兵们往来驰骋,在马背上做出各种令人咋舌的花样。古人大多选择在秋天讨伐敌寇,阅兵往往就是战前的操练,操演完毕,就直奔战场。
古代秋天讨伐敌寇的行动,也渐渐演绎了民间的一个风俗,就是霜降前一天的晚上,人们会在枕头旁边,放几粒剥好的栗子,等到第二天凌晨一声炮响,立即取而食之。“栗”谐音“力”,据说此时吃了栗子,就会变得更加有力。在尚武的冷兵器时代,几颗小小的栗子寄托了人们希冀孔武有力的祈愿!
人们用这样一个枕戈待旦,又蓄势待发的风俗,凝重地打发了秋天最后一个节气。
国家有国家的行为,而普通老百姓则有自己固守不变的风俗习惯。比如霜降节气中的祭祖节——寒衣节。
“十月一,烧寒衣”。有关寒衣节的起源,一说与孟姜女哭长城有关,一说与造纸术的发明人蔡伦的哥嫂促销纸张有关,这些无须追究。千百年来,十月一送寒衣早已成为代代相沿的祭祖风俗。
每年农历十月初一民间的祭祖节,也称之为“十月朝”。祭祀祖先有家祭和墓祭,祭祀时除了食物、香烛、纸钱等一般供物外,还有一种不可缺少的供物冥衣。祭祀时,把冥衣焚化给祖先,叫作“送寒衣”。
气候逐渐寒冷的十月间,地里的庄稼、瓜果差不多都已拾掇干净,剩下的大葱和萝卜也正从地里起获。此时,唯有满树的柿子还挂在树梢,在蓝天的映衬下如一盏盏红灯笼,点亮了整个旷野。
农谚说:“八月核桃九月梨,十月柿子红了皮。”是的,霜打柿子红,也只有被霜打过的柿子才甘甜如饴。俗话说:“霜降吃了柿,不会流鼻涕。”这时节吃柿子不但能御寒保暖,还能补益筋骨,增强体质,防止感冒。过去普通人家在霜降这天都会买一些苹果和柿子来吃,寓意事事平安。而商家则买栗子和柿子来食用,意味着利市。这些民俗都包含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企盼。
秋气已尽,随着寒凉一个劲儿渗透,万物逐渐萧索,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也即将被光阴打发走远。绵绵的秋雨之后总是能一扫阴霾,雨后的清晨也格外清新,仰面深吸,鼻息间一股洁净清凉的空气,能一下子沁进胸腔。垂眼一看,满地都是翩翩飘落、层层叠叠的红枫和银杏叶,令这个清冷的时节浸染了无限的诗意。
在这一刻,便能感受到自然之灵的美,容颜虽改却不夹杂一丝的忧伤。是的,学学那些洒脱飘零的树叶吧,带着春天的烂漫、夏天的热烈和成长的脉络,在这一刻从容地回归大地。
此刻,当以一颗安然恬淡之心来告别这个色彩斑斓而又硕果累累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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