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赫丹

　　正月初六，恰逢立春。一轮四季从此始。

　　二十四节气，立春是开始，是万物始发，是耕耘播种，是新生与希望。

　　说到节气，中国人当然不陌生，因为这是融入民族血脉的文化传承，是华夏民族祖祖辈辈年复一年的生活密码。是我们的祖先在漫长的农耕社会里，贡献于世特有的伟大发明，是古代先民长期观察研究天文、气候、物候的结晶，是世界上最诗意的历法。一轮四季，与我们邂逅二十四次，年年如是，周而复始。节气中那些纯朴的习俗、庄严的仪式、浪漫的传说，于当今来说，就是中国人传统文化与精神空间的田园牧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这首节气歌，在儿时就反复吟诵。今天，让我们从二十四节气的第一个节气立春出发，依物候而作，在重新吟唱节气的民谣里，体察天地瞬间的曼妙变幻，找回生活日常的美好欢喜。依据物候衣食，感受时光之美，感受在春天的头一茬阳光下地气萌动、嫩芽萌发的人间好时节。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很早的时候，中国古代民间都是在“立春”这一天过节，相当于现在的“春节”，农历正月初一则称为“元旦”。而今天关于“元旦”“春节”两个节日的叫法，始于公元1911年。这一年，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的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各省都督代表在南京开会讨论，决定使用公历，把农历的正月初一叫作“春节”，把公历的1月1日叫作“元旦”。孙中山于1912年1月初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时，为了“行夏正，所以顺农时；从西历，所以便统计”，定农历正月初一为春节，改公历1月1日称为岁首“新年”，称“元旦”。

　　农历和二十四节气，是祖先留给我们独有的遗产，它系着我们与祖先的血脉。我们生命里的经历、感知、成长，一时一事，都镌刻在流年深处。让我们在这有滋有味的平常日子里，从二十四节气的第一个节气立春说起吧。

　　立春，作为四季轮回周而复始的开端，表明又一个春天来了，一个新的时序又开始了。一个“立”字，让人不敢轻慢，它像一个看不见但能感知到的部落首领，统领万物迎着太阳走向春天。看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是如何说“立春”的：“立春，正月节。立，始建也。五行之气，往者过，来者续。于此而春木之气始至，故谓之立也。立夏、秋、冬同。”

　　若按公历，立春一般在2月4日前后，此时太阳到达黄经315°。

　　在乡间，立春也叫“打春”。“打春”二字是很有动作力度的心情体现。纳藏了一个冬季的人们，在新的一年开始之际，的确应该用一种动作来体现“立春”这个节气的心情。仔细算来，从冬至日开始数九，数过了小寒和大寒，数过了“五九”四十五天，就迎来了万物复苏中春天的第一个日子。一年由此启程，大地上的物候重新轮回，人间的故事便开始新一轮讲述。

　　而我对“打春”这个节气深有印象，是始于当知青插队时。那时候，每逢寒冬腊月、年关前后总会听到乡亲们闲聊拉呱，说再过一天或者两天就该“打春了”。那时根本不明白“打春”跟整日的农事劳作有何关系，倒是常见村中老人们袖着手在街边墙脚“晒老爷儿（晒太阳）”，你一言我一语地扯闲篇，这些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庄稼把式说到节气、说到立春，真是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态：说“打春”时在地下挖个小坑，再往坑里虚土上插一根鸡毛，每到交节打春的那一刻，鸡毛就会抖动一下甚至从土里弹起来……他们兴致勃勃，说得有鼻子有眼。起初我以为不过是乡间人们的神侃，就像他们平常嘴边的鬼故事一样。后来听得多了就不由自主地认真对待起来，始觉出这是祖祖辈辈的乡亲们，在经年的劳作与生活中，与天地万物和谐相处而积累下的经验之谈。在此后岁月轮回的寻常日子里，我慢慢体会出，乡村老人们的这个说法，意味着立春的那一刻，大地深处酝酿了一个冬天的浩大生机，在那一刻苏醒了！

　　古代将立春的十五天分为三候（一候五天）：“初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说的是东风送暖，大地开始解冻；立春五日后，蛰居的虫类在洞中慢慢苏醒，冬眠的动物开始活动了；再过五日，河里的冰开始融化，鱼开始到水面上游动，此时水面上还有没完全融化的碎冰片，就好像被鱼背着一般浮在水面上。

　　立春三候中，东风是中国人理解的八风之一。即四时八节之风。何谓四时八节？四时乃春夏秋冬四季，八节乃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在史书《易纬通卦验》记载中，关于四时八节之风有这样的表述：“八节之风谓之八风。立春条风至，春分明庶风至，立夏清明风至，夏至景风至，立秋凉风至，秋分阊阖风至，立冬不周风至，冬至广莫风至。”这是从时间上定义。从空间上定义，八风是四正四隅的八方空间之风：“东风叫明庶风，南风叫景风（亦名凯风），西风叫阊阖风，北风叫广莫风，东北风叫条风（又叫荣风），东南风叫清明风，西北风叫不周风，西南风叫凉风。”时空统一，东风指的就是春风。在八风之中，东风于我们最为亲切，也最受欢迎，常常预示着新事物和新风气的来临。李贺的“东方风来满眼春”诗句，曾被用作1992年初邓小平南巡的新闻报道标题，随着这一意义深远的大事件，以此作标题的诗句也远播国内外。还有《九歌·山鬼》中：“东风飘兮神灵雨”，苏轼的“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东风寓意着生机和活力，也因此在过去的生活中就有了许多“东风”品牌的产品。

　　东风吹来之际就是春天来临的信号，敏感的动植物都感觉到了。

　　虽然，自然无语大地不言，但它却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人们，万物正在无声无息中萌动，我们留意观察，这该是怎样一幅周而复始的美妙图景。

　　的确，从立春之日起，天空地上都将出现新景象。只是这季节更替的新景象让人在当下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科技产品面前失去了对四季轮回的感知。

　　如果你有兴趣，便可发现从立春这天开始，那些星辰在不知不觉中变换了位置。比如我们人人都熟悉的北斗星，那斗柄由北指转向东指，正应了一句古语：“北斗东指，天下皆春。”再留意大地之上，则开始显露春讯生机。民谚说：“立春一日，水暖三分”，“立春三日，百草回芽”。东风吹来，河水解冻，蛰虫苏生，草木渐渐长出嫩芽，而在南方过冬的候鸟，就如蒙古歌曲《鸿雁》中唱的，正翘首北望，带着思念，准备“北归还”呢！

　　春天，是充满生机的季节，立春，是充满希望的节气。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春之计在立春。古时，人们格外看重立春这个节气。人们习惯把立春叫作“打春”，缘于立春日的鞭打春牛风俗。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立春节日发展史上，春牛一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周公始制立春土牛，盖取土牛以示农耕早晚”。足以说明其历史之久远。千百年来，人们用“打春”这种仪式祝愿在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中国的阴阳理论中，牛为土畜，土能胜水，故能驱除阴气。

　　因此，在传统的农耕社会，立春的节日活动仪式必不可少，这种仪式主要有迎芒神、迎春牛和鞭春牛。

　　芒神，就是句芒。句芒为春神，即草木神和生命神。《山海经》中这样描绘句芒：“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句芒的形象是人面鸟身，执规矩，主春事农耕。太阳每天清晨从扶桑升起，神树扶桑归句芒管，太阳升起的那片地方也归句芒管。这位神话中的天神因为主管春事农耕，因而深受人们敬仰。

　　在民间，句芒的形象有明确的规定，体现了中国的农历和节气特点，如句芒身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鞭长二尺四寸，象征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句芒站立的位置，也要根据五行的干支和阴阳年确定。年份尾数是奇数就是阴年，尾数是偶数就是阳年。阳年，句芒站在春牛左边；阴年，句芒站在春牛右边。句芒有时还手执彩鞭。这时的句芒，被唤作“芒神”，既是春神，又兼有谷神的职能。民间一年的农事，尽在句芒的掌握和安排之中。

　　周代就有设东堂迎春仪式，说明祭句芒由来已久。由于鞭春牛与迎芒神的活动接近，到宋代将之合并为立春日的“打春”活动。打春，向为历代帝王重视，至唐、宋两代甚为盛行，尤其是宋仁宗颁布《土牛经》后，使鞭土牛风俗传播更广，成为民俗文化的重要内容。

　　立春日，古代帝王要举行隆重的迎春大典。两千年前成书的《礼记》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先立春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斋。立春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还返，赏公卿诸侯大夫于朝。”这种活动影响到民间百姓，使之成为后来世世代代全民的迎春活动。宋代的《梦粱录》中记载：“立春日，宰臣以下，入朝称贺。”这说明，迎春活动已经从郊野进入宫廷，官员互拜，祝贺春天的来临。而有关“打春”的记载，清代更显得隆重。清人的《燕京岁时记》中也记载：“立春先一日，顺天府官员，在东直门外一里春场迎春。立春日，礼部呈进春山宝座，顺天府呈进春牛图，礼毕回署，引春牛而击之，曰打春。”另外，清人让廉撰写的《京都风俗志》中也有记载：“立春之仪前一日……迎春牛芒神入府署中，搭芦棚二，东西各南向，东设芒神，西设春牛，形象彩色，皆按干支，准令男女纵观，至立春时……众役打焚，故谓之打春。”然后，人们将春牛的碎片抢回家，视为吉祥。

　　千百年来的迎春经验，源远流长的风俗传承，成为立春节气里不可或缺的祈福仪式。立春之日，京城官府这般隆重，而各地方官也莫不如此。

　　既然是千百年来的一种文化传承，作者生活的长治地区的节气风俗当然也不例外。查阅史料得知，史称潞安府的长治地区，古代流传下来的迎春和打春习俗，清时仍然流行。彼时，每逢立春日早晨，潞安知府和长治知县会亲率僚属，驾着装有核桃、柿饼、大枣等一应干果的纸春牛，抬着一张供桌，上面陈放猪、羊、饼等供品，敲锣打鼓，到郊外既定地点设祭焚香，举行迎春典礼。礼毕，用棍棒将“春牛”打破，这就是所谓“打春”。“春牛”破毁，干果纷纷洒落，任周遭围观百姓拾取。抢到干果者预示新的一年五谷丰登吉祥兴旺。

　　至民国年间，迎春仪式渐衰，县府不再出面举行隆重的“打春”仪式。但却盛行商家立春日“出行”的风俗。出行，又叫接喜神，是各路商家祈祝生意兴隆、财源亨通的一种仪式。立春日早晨，商家纷纷出动。各自抬上供桌，携带一个钱褡，里面装若干制钱，锣鼓喧鸣，到既定地点设祭。祭毕返回，沿途燃放鞭炮，不时抛撒一把制钱，听凭路人哄抢，那场景自然十分热闹喜庆。

　　除了“打春”仪式，在众多迎春习俗中，当时流行的应节食品还有食春盘、吃春饼等。旧时上至宫廷，下至民间均有此俗。杜甫在《立春》诗中写道“春日春盘细生菜”，每每读这句诗，我会不由自主地猜想古人春盘中的“细生菜”究竟是哪种菜？直到有一次读苏东坡的“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一句，才恍然知晓春盘中的“细生菜”乃为何物。

　　乍暖还寒之时，韭菜，这种外貌与青草最为近似的多年生蔬菜，宿根可耐经冬严寒，待冰雪消融，根芽借着地力蓬勃向上，最先萌生绿意。头茬韭菜味最鲜。因此，春盘中的“细生菜”就是刚刚破土的春韭。韭味辛，故春盘又称“辛盘”。明李时珍 《本草纲目》载：“五辛菜，乃元日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意，谓之五辛盘。”

　　的确，从养生的角度来说，经过漫长的冬天，人体脏腑中浊气淤积，而立春节气一到，正可借食辛以驱之。

　　时至今日，一些节气风俗仪式虽然消失了，但与吃有关的习俗却顽强地保留下来。食春盘、吃春饼依然是立春日人们餐桌不可缺少的应时食物。人们立春日依然有吃春饼的传统，这是食春盘习俗的延续。如今食春饼时，常用韭菜、芹菜、菠菜、绿豆芽、鸡蛋、粉丝和炸的焦黄的豆腐丝一起炒成合菜，或薄饼卷食或凉拌佐餐，既提神祛浊，又开胃通窍。

　　新春伊始，人们期待年景丰穰，阖家兴旺，因此吃春饼所用几种食材以芹喻勤劳耕作，以韭喻生命长久。蕴含美好寓意的美味，使得“咬春”这一习俗一直流传至今。

　　在更广阔的民间，衍生和流行着一种更为简便的“咬春”风俗，即立春日吃个生萝卜，消食补气防病。千百年形成的风俗，至今还在华夏大地上沿袭流传，成为一种立春文化。

　　作为二十四节气之首，立春在农业社会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立春，也意味着一年农事的开始，在人们心目中，春是新生，万物始发；春是希望，耕耘播种。农谚说：“立春雨水到，早起晚睡觉”，春季备耕要开始了。

　　立春时节，人们祈求五谷丰登的愿望还深深烙印在心里，因为，这个节气依然与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只是从外在的形式转为内心的祈愿。

　　古往今来，立春日，已经不仅仅限于农业节气，更渗透了中国人对自然的体察以及对人生的感悟。立春，一切才刚刚开始。民谚说：“春打六九头”。立春过后，东风徐来，漫过原野，大地将渐渐丰盈，人们的日子也在对新春的憧憬中愈发地生动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