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苏海
五月的骄阳如同被点燃的赤焰,将大地烘烤得灼热滚烫。连续几日38摄氏度的高温,像是给大地扣上了烧红的铁锅,连掠过树梢的风都裹挟着灼人的热浪。麦穗在烈日下愈发金黄饱满,沉甸甸地垂向土地,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溢出醇厚的麦香,急不可待地要奔赴这场丰收的盛宴。
踏入麦田的刹那,浓郁的麦香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这香气是阳光、泥土与时光共同酿成的陈酿,混合着成熟谷物特有的质朴与踏实。深吸一口,醇厚的芬芳沁人心脾,恍惚间,连呼吸都染上了金色的暖意。麦香里藏着土地的深情,蕴含着农人们三百个日夜的守望,更凝结着无数滴滚烫的汗水。
站在翻滚的麦浪间,儿时麦收的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心田。天还未破晓,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便撕破了村庄的寂静:“他婶子,快来搭把手!”“大哥,今儿得麻烦你帮着割麦子了!”为了赶在暴雨前完成收割,家家户户敞开院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纷纷响应。父亲总提前备好几捆醇香的旱烟,母亲则把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腌好的脆生生的咸菜装满竹篮,遇见谁家缺人手,便热情地递上吃食。
田间地头,镰刀在晨光中翻飞。父亲弓着腰,脊背弯成坚实的弧线,锋利的镰刀划过麦秆,发出“唰唰”的脆响,一茬茬麦子整齐倒下;母亲紧随其后,双手翻飞如蝶,将麦子捆扎成紧实的麦捆。汗水顺着他们晒得黝黑的脸颊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很快浸透了粗布衣衫。我站在田埂上,望着大人们在烈日下忙碌的身影,忽然读懂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沉重。原来每一粒粮食,都是农人们用汗水浇灌、用岁月孕育的生命结晶。
麦收时节最热闹的当属村头的麦场。全村唯一那台铁壳脱粒机,是懂维修技术的栗迎春咬着牙购置的“宝贝疙瘩”。机器往麦场中央一搁,坚硬的外壳在烈日下泛着明亮的红光,轰鸣声响起时,连树梢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乱飞。天不亮,各家各户就推着装满麦子的两轮排子车和独轮车来排队,麦场边很快蜿蜒出一条金色的长龙。
男人们蹲在车辕上,叼着烟袋谈论着今年的收成,烟锅里的火星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女人们围坐在草垛旁,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唠着家常,不时抬头张望脱粒机的进度。轮到谁家打麦子,全家老小便如临战场般默契配合:父亲和叔伯们喊着号子,将麦捆抬上传送带;母亲和婶子们守在出口处,手脚利落地清走脱完粒的麦秸。机器偶尔“突突”两声罢工,师傅便卷着袖子钻到机器底下,沾满机油的双手在齿轮间灵巧穿梭,不一会儿,机器又重新发出欢快的轰鸣。
我们这些孩子最盼着机器出故障的间隙。几个小脑袋偷偷凑到脱粒机出口,看金黄的麦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帆布上堆成金灿灿的小山。赤脚踩进麦粒堆,感受着颗粒从脚趾缝间滑过的奇妙触感,偶尔被大人发现,少不了挨几句笑骂,却还是偷偷抓上一把麦粒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清甜的麦香混着口水在舌尖漾开,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滋味。
风掠过金黄麦浪,掀起层层涌动的绸缎。我伫立田埂,恍惚又见两道佝偻的身影躬身穿梭,镰刀划过秸秆的沙沙声与记忆重叠。麦芒刺破掌心的微痛里,藏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蒸腾暑气中,母亲鬓角的汗珠折射着阳光,在时光深处碎成点点星辰。湿润的麦香裹着泥土腥甜漫过鼻尖,温热的泪水瞬间漫上眼眶——那些浸透汗水的麦收清晨,田埂上递来的粗瓷凉茶,早已化作岁月琥珀里永不褪色的纹路。
麦香深处藏着岁月的褶皱。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父母的脊梁,却撑起我无忧的童年;邻里互借农具的吆喝声,在麦垛旁织就温暖的人间烟火。如今麦浪依旧翻涌,田垄却只余斜阳拉长的影子。每一缕麦香都是故乡寄来的信笺,墨迹里晕染着土地的厚重,写满平凡岁月里最动人的故事。麦香深处,不仅有丰收的喜悦,更镌刻着父母的养育之恩、乡亲的脉脉温情,以及永远留在心底的故乡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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