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东艳
夏日里的沁源,自当是另有一番风味。它不似南方夏日的湿热,也不似北方平原的烈日灼人,它像极了一个清凉的世界,竟让我在酷暑的时节里,反而寻到了心灵的憩息之地。
沁源县城被群山环绕,河水则清亮亮地从城中流过,那是山西第二大河流的沁河。河水在骄阳下跳跃着,如数不清的碎银子,又如同无数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儿在河面上蹦跳嬉戏。河流轻快地流淌,遇到石滩便哗哗地喧嚣,仿佛在向人讲述它从深山走来的故事。七月流火,沁河清凉。河水挟着太岳山的绿,蜿蜒而下,在浅滩处碎成一片粼粼的银光。岸边芦苇丛生,青得发乌,时有蜻蜓立于梢头,翅翼被阳光穿透,宛如极薄的琉璃。
钓鱼人戴一顶黄色的遮阳帽,半蹲在河岸上。他肤色赭红,显是久经日晒;腰间系着鱼篓,偶有鱼尾拍打篓壁的闷响。钓竿是自制的,两三节竹竿接成,梢头弯成危险的弧,鱼线那头,大约正有什么在挣扎着。然而他并不着急,只慢悠悠地收线,仿佛与水中生灵达成了某种默契。
对岸的柳荫里,几个孩童在浅水处摸螺蛳,笑声撞在水面上,碎成无数金色的光点。钓鱼人偶尔抬头望一眼,皱纹里便淌出些笑意来。他身旁的搪瓷缸里,茶水早已泡得发褐,两三只蚂蚁在杯沿逡巡,终究敌不过茶碱的苦涩,悻悻离去。最热闹的反倒是水下。鱼饵坠入的刹那,整个河底的绿影便骚动起来。水草摇曳,虾蟹遁走,暗流裹着泥沙的腥气盘旋而上。钓鱼人的倒影在水中被揉皱,又被流水缓缓熨平。
孩童在浅水处嬉戏,水花声和笑声一起撞入我的耳朵,撞得我的心也仿佛跟着扑腾起来。若嫌河滩尚不够清凉,不妨沿着小径往山中走。太岳山伸出无数苍翠臂膀,将整座城搂在清凉的怀中。山间林木葱茏,密密实实,阳光只能从树梢的缝隙间漏下几缕来,落到地上时便成了斑驳的影子,在草叶间跳舞。松林里铺满了厚厚的松针,人踩上去,如踏着金丝软垫,步履轻盈无声。风过树梢,树叶便沙沙地响着,树影也婆娑摇曳,仿佛绿浪在头顶翻涌。马兰花、野蔷薇、山丹丹花……杂生其间,风拂过时,它们便微微点头,仿佛在招呼着路人,又仿佛在笑谈着山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山葡萄、野杏子、沙棘果……此时都渐渐熟了,藏在浓密的叶间,只等有心人前来摘取。山中的农人背着背篓,穿梭于树丛之间,寻找着大自然的馈赠。他们摘下一颗山葡萄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便在舌尖上弥漫开来,顿时消解了行走的疲乏,脸上漾开了笑意—这是山野与农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夏之盟约。
黄昏时分,暑气渐消,山村的石头围墙中便热闹起来。院子里摆开小桌,人们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谈天说地。瓦罐里盛着刚取来的沁河凉水,饮一口,清冽甘甜,霎时便洗尽了心头的燥热。孩子端碗喝水的咕咚声、老人们闲谈的轻语声,在暮色里融成一片模糊的温柔。
夜终于降临,蝉鸣歇了,萤火虫却亮起来了,一点一点地闪烁在草丛中,恍如星星跌落到凡间。坐在青石台阶上,我微微仰头,任凭沁源夏夜的风轻拂过面颊。风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耳朵里则灌满了溪水淙淙的流淌声。我忽然明白了,所谓“沁源”之“沁”,岂非正是绿意沁入心脾、清泉沁透岁月的深意吗?此时此刻,暑热早已退散,身心也仿佛被流水淘洗过,变得干净透亮。这沁源的夏天,原来是天地间悄然预备下的一处清凉净土—它既在流水与林影的天然布设之中,更在人们被暑气所迫而向内里寻求安宁的心境深处。
蝉鸣渐起,树影婆娑,我心中早已不再焦灼,唯见一片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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