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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文苑
旧院桃事记流年

  魏丽饶

  麻糊村难得热闹,是在清明祭扫的日子。乡野的土地醒了,浊漳河水哗哗地流淌起来,在外工作的人大多赶早回到村里。他们是祭祖来了,也是让祖宗瞧瞧自己。

  四野静寂,沟沟坎坎净是先人留下的往事。各家的亲人结伴走在山路上,手里提着香烛供品或空篮子。闺女媳妇们眼圈红红的,碰见熟人躲躲闪闪有些不好意思,也有的假装去路边拽一把野小蒜或低头摘下裤腿上的苍耳。离开村子很多年,在村道上、庄稼地里碰见的许多年轻媳妇和半大孩子们,我已经弄不清他们是谁家的人了,打照面尽量作势热情,却也只能力不从心地笑笑作罢。这时心里就很恼,恼自己对村里的人事不能像以往那般,如数家珍。

  从坟里回来,我竟魔魔怔怔去了旧院。来到街门口,两扇走风漏气的破门拦了去路,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意识到心里还装着一腔深情。院儿早已经荒了,东边的山墙倒塌了一段,坚守着的半截墙壁上,泥皮剥落得所剩无几。门上着一把黄铜锁,其实也只是个形式,证明这院还有所归属。我使劲扒开门缝,把一只眼睛贴上去看院里的景象。三孔土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显得越发灰头土脸,门窗残缺不全,像牙齿脱落的口腔。一把长满锈迹的小挖锄乖顺且顽强地趴在西窑的窗台上,仿佛一个从泥潭里捞上来晾晒的光屁股娃娃,被大人遗忘在那里。旁边那只破瓦罐我很熟悉,曾经是奶奶用来存放鸡蛋的,后来被我家的猫趴倒打了个豁口,母亲就拿它种花了,种过玻璃翠、蝎子草还有倒挂金钟什么的,这会儿里面是几根枯败的狗尾巴草。院儿当中横竖躺着两根木头,是母亲拿来挡山墙用的,看起来很久没动过了。记忆中我家的厨房就很破败,现在更加破败了,烟囱上的烟灰还是黑黢黢的。我轮换着用两只眼,努力转动眼珠子,尽可能扩大可见范围。目之所及,尽是荒凉。突然,一片灿烂的粉花越过塌毁的山墙闯进了我的视野。我的心头猛然一惊,思绪陡然跌进一个遥远的梦里。

  午后,大人们都在歇晌,我趁机溜出了院子。岂料才刚挤出狭窄的门缝儿,老天爷就呼地变了脸,疾风骤雨伴着轰隆隆的闷雷。紧接着,就听到奶奶的声音。她在寻我,叫我回炕上给她挠痒痒去。这是奶奶的法子,每次一给她挠痒,她的手就要把我摁到炕上。于是,我故意不作声。忽听“啪”的一声响,我回头望去,呀!居然是一颗熟透的大红桃子落进了院里,墙头被打疼的瓦楞草还在摇摆,果浆软软糯糯爆了一地。我提起裤腿,踮起脚尖,迫不及待朝那一摊子鲜甜跑过去。“回来!脱鞋上炕。”才跑出两三步,就被奶奶喝住了。

  灰心丧气地蜷在奶奶那只手下面,耳边风雨雷电混杂一片,迟迟等不到奶奶的鼾声,我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兴冲冲地把那桃子端在手掌心,用指甲在桃尖处轻轻一掐,就掐起一小块果皮。真是熟透了,才两三下,整个桃子就剥得精光。一口咬下去,甜美的果肉果汁便在唇齿间漫流开来……可就在这时,一声炸雷突然把我惊醒了,原来是个梦。外面天已放晴,刺眼的阳光照在墙头亮晶晶的桃树叶上。奶奶不在屋里。我赶紧翻身跳下炕,去院里捡桃子。谁知,桃子早已经被鸡啄得面目全非,周围一堆泥乎乎的鸡爪印杂乱不堪。

  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我在帮奶奶打扫院落时,无意中发现东墙边儿竟有一棵小幼苗。奶奶说,这是东院大娘家的小桃树。说话间,就已经将小桃树连同周围的一大团湿泥土挖起来,包好,让我送到东院去。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棵小树苗,感觉像是捧了一树熟透的桃子。人虽然朝大娘家走,心却万般不舍,只盼着大娘能把它送给我,或者说她不要了。在走到大娘家的这几分钟里,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把小桃树种到院里的哪个位置,方便它享受到充足的阳光,还要用砖头砌一个好看的树池。可是,大娘丝毫没有客气,更没有拒绝,而是笑盈盈地把小桃树接了过去。这让我无比失落,一路上从心底里埋怨大娘真小气。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大娘竟悄悄将那棵小桃树种到了两家之间的水井边,还用两片瓦“人”字形对扣呵护着。小桃树的周围,修整出碗口大的洼池,看上去才浇过水的样子。这口井常年只有我们两家人取水,一棵小桃树长在井边儿,总比旁处多了些福气。不管谁到井上挑水,总会顺手给它浇上一两瓢,得空了再放下担杖,嫁接、修剪、施肥。

  印象中,每到桃子快要成熟的季节,奶奶就常常坐在井台上看守树上的果子。那个时候村里孩子多,他们总是惦记着趁大人不注意时成群结伴地去摘瓜偷果。倒不是怕他们吃,主要是糟蹋得厉害。奶奶走了以后,是大娘看。我却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棵树上的桃子。到它结果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村子到外面上学去了,节假日回家,也难得赶巧。后来,大娘家搬到了新居,东院就空了。有一次在电话里听母亲说,村里灰塌塌的,人们都闹着进城,连个来偷桃的娃娃都没了。再后来,我家也在别处建了新房新院。前后才二三十年工夫,进城的进城,离开的离开,两院儿热腾腾的生活说熄就熄了,屋舍生出蛛网,墙院相继倒塌,墨绿的青苔悄悄爬满了老井的井壁和井口,只有那棵桃树兀自鲜活,替我们繁华着。

  麻糊村并没有因为这一树桃花的繁盛而停止衰败,这棵桃树却随着村庄的落寞成了一道稀缺的风景。每年春上桃花盛开的时节,人们从老井旁经过,总会驻足流连一阵儿,谈论花开的景象,猜这一年的收成,不经意间又想起两座旧院里的事和人。如今常住村里的人家少之又少,是再没有个专门经管桃树的人了。桃子将熟的季节,悠闲的老人们常常三三两两地来看桃。他们曾经也是跟旧院里的某一辈儿主人,一块上山打鸟下河摸鳖在麻糊村长大的娃娃。看桃,也是看人,物是人非的人。约摸像我一样,隔着门看这一院空寂,也能看见一院丰盈。秋季摘桃像过节似的,按照母亲的意思,人们先把一树桃子全部摘下来放在大竹筐里,再按各家情况分配。熟透的软桃先挑出来分给年纪大牙口不好的人,留下硬的、脆的给儿孙或在附近村子与镇上县里的人家。

  我从街门口退出来,提着空篮子来到桃树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成群的蜜蜂在花间嗡嗡。我从来都不知道,旧院竟有这般惊心动魄的春天!

  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听奶奶说桃木辟邪纳福,于是我在枯败的柴草间捡了一些桃核,坐在井台上仔细地将它们打磨均匀,准备用来做成一串手串随身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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