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亚舒
(一)
突然忆起那年冬天回了一趟老家,奶奶不在了,我便住在了姑姑家。
我站在田埂上,风里的暖意已悄然敛去,裹着些微微的凉意掠过耳际,鬓角的碎发被吹得贴在脸颊,带着露气的凉。远处的玉米早已收拾干净,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茬秆,在田里竖着,像极了农人休憩时的模样。乡村的节气从不含糊,总在草木、风露与田垄的细微变化里,悄悄铺展开新的时序。冬季的乡村,温度是渐渐凉下来的。不像深秋那般带着燥意,这凉意是温润的,像浸了井水的棉絮,一点点裹紧天地。白天最高温度也不过十四五度,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却不灼人。田埂边的草叶上,凝结着细密的霜花,待日头升高些,便化作晶莹的露珠,顺着叶脉滚落,滴在干裂的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湿痕。
到了傍晚,风就添了几分硬气,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轻响,屋檐下挂着成串的柿子被吹得轻轻晃动,汁液顺着绳结滴落,在墙角积成一小洼琥珀色的光。夜里的温度降得飞快,窗棂上会凝起一层薄霜。
清晨推开窗,远处的山峦笼在淡紫色的雾霭里,近处的田垄覆盖着一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盐,踩上去咯吱作响,惊醒了田埂边打盹的麻雀。这样的时节,田园风景褪去了春夏的浓艳,也卸去了深秋的斑斓,归于一种清简的素净。田禾早已收割完毕,留下齐膝高的茬秆,枯黄的茎秆在风里轻轻摇曳,带着收割后的从容。田垄间的沟渠里,水变得清浅,倒映着灰白的天空和岸边的杂树,偶有几只小鸟贴着水面飞过,搅碎了水面的倒影,又很快归于平静。村西那片树林里,秋叶渐红,像染了色彩的油画。树林边的菜地里,白菜裹着肥厚的叶片,外层的叶子泛着淡淡的青黄,内层却依旧鲜嫩水灵,像被岁月细心呵护的心事。萝卜缨子在寒风里挺得笔直,翠绿的叶片上凝着霜花,拔起一棵,根部带着湿润的泥土,脆生生的甜意在空气里弥漫。
(二)
篱笆墙爬着干枯的豆角藤,褐色的藤蔓缠绕交错,间或挂着几个风干的豆角荚,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哗啦声,像是在诉说着盛夏的热闹。村后的山林更是清寂。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树枝间偶尔残留着几片暗红的叶子,在风里摇摇欲坠。松树却依旧苍翠,墨绿的针叶上凝着霜,像是缀了无数碎钻,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南山脚下的野菊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是淡淡的鹅黄,在枯草间攒成一簇簇,带着清冽的香气,给这素净的冬日添了几分生机。林间的小径铺满了落叶,踩上去软软的。厚厚的落叶下面藏着过冬的虫子,偶尔有松鼠从树上窜过,叼着松果钻进树洞,留下一阵细碎的声响,便又恢复了山林的宁静。家家户户的烟囱早早便升起了炊烟,空气里飘着饭香与菜香。以前祖母在世时,总会在冬至杀一只自家养的母鸡,用砂锅慢炖,加入当归、黄芪,炖得汤色乳白,香气漫出厨房,飘满整个院落。孩子们围着灶台打转,盯着砂锅里翻滚的汤汁,时不时伸出手指想偷尝一口,被祖母轻轻拍开手,却依旧笑得眉眼弯弯。除了炖鸡,还有蒸花馍,满是“烟火气”。只可惜,祖母过世后,空旷的院子在冬季就显得更加寂寥,偶尔有几只小鸟栖停在院墙上,对着走过院落的行人摇晃着脑袋,一点也不显得生分,这也许是院子许久没人步入之故。
女人们则喜欢在冬季做布鞋。午后,阳光正好,搬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鞋底垫在膝盖上,手里拿着针线,一针一线细细纳着。线绳穿过布料,发出轻微的“嗤啦”声,与远处的风声、鸡鸣交织在一起,成为乡村最温柔的乐章。
(三)
路过菜园时,摘一些鲜红的辣椒,咬一口,辛辣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驱散了身上的凉意。或者蹲在田埂边,看蚂蚁忙着搬运食物,准备过冬,它们小小的身躯里,藏着对生命的敬畏与执着。暮色四合时,雾又浓了些,将田垄、村落、山林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处的犬吠声此起彼伏,与家家户户的关门声、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乡村最温暖的夜曲。
我站在庭院里,望着天边渐渐沉下的落日,余晖将云层染成淡淡的橘红,给这清寂的冬季增添了几分暖意。风里的香气愈发浓郁,有饭菜香,有草木香,还有泥土香,这些香气缠绕在一起,成了冬季最动人的滋味。
田垄间的清宁,庭院里的烟火,邻里间的温情,都在这渐凉的时节里,沉淀成最纯粹的美好。乡村的冬天,没有都市的喧嚣,只有岁月的从容与静好。它像一位温润的老者,用清冽的风、素净的景、质朴的俗,告诉我们,生活不必追求浓艳,清简自有清简的滋味;岁月不必执着于繁华,平淡自有平淡的温暖。
夜渐深,霜华渐浓,整个村庄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鼻尖萦绕着饭菜的余香,心里满是安宁。想来,这便是冬季最美的模样,在田垄间、在庭院里、在烟火中、在岁月里,静静流淌着清宁与温暖,让人心生眷恋,不忍惊扰。此时,我想起雪莱的名言: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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