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雪
越来越多的白发开始纠集盘旋,黑发再也掩藏不住它们的踪迹。它们肆无忌惮地在我头上横行。黑发无力叹息残喘,渐渐败下阵来,任白发一日一日赶走它们,占领本来属于它们的领土。
伴随着白发在头上的肆意横行,不再健壮的肠胃越发开始思念起了往日的滋味。没想到,年纪渐长或者说衰老,表现最强烈的竟然是肠胃,它们越来越怀旧、越来越挑剔,以我的食欲不振唤起对往昔七滋八味的眷恋和寻觅。
一日三餐吃了五十年,馒头、面条、饺子,一直没变。便是到豪华的大宾馆,它们也会闪亮登场。这是山西人眼里、口里、胃里熟悉的、不能舍弃的味道,是恩养了一代又一代山西人的主食。
山西的面食种类很多,单是面食就能开一桌“满汉全席”。就是这白面,摇身一变,色香味不同,就能引起你的食欲、改变你的口味,让你饕餮一番。
总有一些味道,在储存幽幽的老时光里等待旧相识。
我第一次见到软枣树时,这份新奇就让我瞬间两腿沉重得不想迈步,于是围着软枣树转来转去。嘴巴瞬间生出的馋虫让我采摘的欲望喷涌而出。
儿时记忆里的软枣是从外婆大袄下“长”出来的。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外婆的大襟袄里都缝制有一个很大的聚宝盆一样的口袋。扎着羊角辫的我们缠着外婆哼哼唧唧闹肚饥时,外婆会把手伸入她的大襟袄。我们直勾勾看着外婆在她的大襟袄下一阵摸索,变戏法一样从那大口袋中掏出一把软枣来。
外婆从衣襟后掏出手微展开。我们兴奋而急切地去外婆的手里抓,外婆看我们猴急的样子,笑眯眯地,便把空了的手掌继续伸入大襟袄里掏摸,如此一二后,外婆拍拍衣襟,像对着一群眼巴巴需要喂食的猴子说:“行了,没有了。吃点就对了,这东西能当饭?能管饱?”
软枣的滋味就那样沉积在我的肠胃、我的记忆里。
很多年不曾吃软枣了。这可有可无的食物,在市场上很少见到。
软枣树守护着的荒废的“三省桥”,守着浊漳河水和红旗渠,如今却成了荒废中的一员。因少有人来,所以缀满枝头无人采摘。枝丫上有几枚泛黑色的,我挺直身体,伸出手臂,将果实拽落在手里。黄色时,小小的朵儿如充满胶原蛋白的脸,结实得有些僵硬;成熟变黑,便如美人脸衰老成皱皱巴巴,软绵绵的。简单用纸巾揉搓擦拭,进入口中——有几分旧时滋味,但主要还是未成熟的涩,像初秋挂在枝头的黄生生的柿子的味道。
青涩的果实,还需秋风扫尽叶片后的几场冷冷的霜冻加持,剥尽亮色、“烂”成黑色,才能成为软枣的样子、熟成软枣的味道。
我熟悉的,便是它历经沧桑后的滋味。
自从那次偶遇软枣,我便愈发思念软枣的味道。
太行山降下一两场雪后的三九四九天,文化广场前有老人晒太阳,顺便卖一些当地产的柿饼、棋炒、花椒。一日,竟看到有一小纸箱软枣。我停下脚步蹲下身抓起一把,一个个小小的、柔软若肌肤,裹着淡淡一层白霜,却渗出一种紫黑色。用手从中间掰开,并不费劲儿,断裂处绵绵牵扯的枣肉呈现出暗淡的黄色。
我跟大娘抱歉地笑。多年不见,看到软枣十分激动,已使这粒被我撕开的软枣不自觉落入口里——软、糯、淡淡的甜蜜。经历了风霜雨雪多少个日子太阳的炙烤,软枣终于脱去金灿灿的青涩,外表成为老陈紫黑。上下齿合上的一瞬,熟悉的滋味在唇齿间荡漾片刻,果肉迫不及待滑下食道,与分隔多年的肠胃握手寒暄。
几十年后再与软枣相遇,才知它是有学名的,叫君迁子,真是好听。它还有一个俗名,黑枣,因为成熟的软枣是黑紫色。
因为见识了树上的软枣,才终于知道软枣实际上是柿子的一种,它与柿子长得很像,不过个小,味道也有几分相似。也可说是柿子的前身,是一种野柿子。传统柿子不宜鲜吃,采摘回家需等它变软,或用热水煨几天,去涩之后方可入口。而“野柿子”软枣,涩味自然更重,所以它成了深秋三省桥头被“剩下”深秋景色。
我买了一些回家。不贵,却可遇不可求。
多少年之后才知道,软枣可做酒、做醋,有控制血压、降低血脂、降低血糖等好处。从树苗到结果,一粒软枣成熟,需六七年时间,而进入盛果期往往要10年以上。无法速成的生长规律使得它只能在山野间成为野果。如今很多乡村凋敝,还有多少人肯翻山越岭爬高攀树采摘这小小的果实?
沧桑的心,再吃这历经沧桑结成的果,除了记忆中熟悉的味道,还有一种萦绕心头的滋味——
那种味道叫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