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小燕

　　夏日繁盛，绿汪洋如海,山川万物都是绿的表达。绿扬起巨浪，山岭耸立成惊涛的模样，绿波涌田野，起伏的曲线浪奔天涯。庄稼密密匝匝，大豆、红薯、瓜田……风吹叶动，清凌凌浮摇。玉米如成长起来的树，一块块玉米地如广袤的森林，遮挡了村庄与村庄之间的视线。行道两旁的白杨高大挺拔，树干青色，枝叶交织绿意盖过了蓝色的天空。目光所及皆是绿色，高处的，低处的，远处的，近边的，参差上下。小河泛着绿波，从更绿更深的山间淌出。空气仿佛也是绿色的，尤其是下过一场雨，绿洇开了，丝丝缕缕地融化，飘荡。宁静的夏天，人的心思也简单纯粹。

　　合欢就在这时候开花了。

　　八九棵合欢树长在离家不远的山根。一涧小溪从松山间欢跳而下，溪水在合欢树间穿行，剪剪波光如合欢小刀形的羽叶，整条羽枝飒飒利落。几棵树有不同的站姿，全婀婀娜娜，树冠与树干稍斜，如一个人重心侧移地与你相望。这几棵合欢树时刻等着我到他身边玩耍呢。神奇的是夜晚合欢的叶子便闭合，似上下眼睑的合拢。一双睡着的眼睛应该有长长美丽的睫毛。那时，六七岁的样子，无数次在夕阳隐没阴影从大地漫上时，寻找叶子相拢间簇簇的睫毛，不在树上，落在溪水里，水流碎碎向远。阴雨天，合欢的叶子也是关上的，像那合掌拢着一念燃着的烛光吧？随着黎明的到来，合欢的叶子会再次舒展，粉红色的花朵悄悄开在碧叶之上，树冠饱满，花茎长长，如撑开的伞，打开的扇，花瓣如丝，一蒂而出，正应了“合欢”的意义。满树的粉色花朵，远远望去，像我长出翅膀飞上去的梦。昨夜梦到了什么呢？我真忘了。

　　那时，不知道这开花的树叫合欢。母亲说，叫马缨花。

　　合欢，是在省城上林业学校时，树木学老师的讲解，属含羞草科。合欢正在开花，华盖亭亭，站在树下，华北树木学专家梁和应老师补充说，就是琼瑶小说中的“含羞草”，可以拿手触一下叶片，会害羞地缩起来。哦，一群十七八岁的小中专生哗然一片，许多双手都去碰那羽叶，立马低垂合闭，羞羞答答。同学中有人爱怜、有人哄笑。自然多奇妙，世界这么大，我来了……

　　女生宿舍楼前栽植着一长排合欢，高高的枝叶探上了二楼的窗口，住在窗边上铺，起卧恰好看到晨昏间开花的树冠。有合欢在侧，整个中专时代都是温情脉脉的。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我留在宿舍，坐在床上看闲书，舍友们全不知所踪，特别是那些谈恋爱的男女同学更不能理解我的足不出户。一个人的宿舍里，我安静地看了许多的文学作品，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粉红色的花朵，风吹过，红色的小伞轻轻飘摇，欲飞欲落。阅读中，我察觉《乱世佳人》比一些当红作品更有味道。即便不看书，躺在床上痴想或发呆，有合欢在窗边为邻为伴，心底那份隐隐的甜亦能渗出，弥漫。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我想，来生，就成为一棵合欢吧！

　　毕业的那几天总是下雨，清晨起床，合欢树下一片嫣红，那是落了一地的合欢花。不忍去踩，拾起一朵，花尚未开败，沉甸甸的，是雨水加重了花柄的承载，梦便落了。清凉的风吹来，不似夏日，令记忆划上刻痕，树上飞舞着无数粉色花朵，带着雨水的晶莹，欲滴未滴。别离，静悄悄的，像所有宁静夏天中的一天。

　　竟然，在我上班必经的街的拐角，有一排合欢。高大，茂盛，树与树间枝叶交错，若有微雨，站在树下，不会淋湿衣裳。入夏，合欢开了满树的花朵，绯红摇曳。每天，我从合欢树的街角走过，过马路，到对面的站台乘公交。黄昏时，天色微暗，走下初开灯的公交，车灯打出一片迷蒙。一个寻常的日子，匆匆一瞥，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合欢树下，穿着白色的长裙，不声不响，树的浓郁遮蔽了街灯，她像一片影子，一朵从树上落下的花。她与这个忙碌的世界无关，她只是她自己。那年夏天，近一个月，她几乎天天与我相遇。这是一个并不很漂亮，却雅致的女子，听说从南方回到家乡，在这里为等一个早年的故人。

　　夏渐深浓，日子稠密得似累累的叶子，合欢开得更盛更繁。不知从哪一天起，那个女人没有再来。她寻到了要找的人吗？从一个夏天到又一个夏天，一路走来，有些人有些事悄无声息地便散了。偶尔，我会在下班途中在合欢树下歇息，岁月无痕，何似人间。我是夏日数不清的绿叶中的一片，过往的日子一片又一片，分不清哪片是昨日他年，哪片是他人或自己。合欢从光阴的深处绽放，一束束粉色的花朵，让人想起从前，无论冬夏，每一个从前都是春朝。合欢撑着粉红色的梦在万千绿中如云霞浮动。梦色无边，在北方小城的安静和沉默里,在逐渐的沉浸和熟稔里, 夏的味道弥散，宁静又安然，甜美又质朴，深邃又空旷。无论经历过春还是将要来临的秋，这味道可以治愈心的寥落。摘一朵合欢轻嗅，淡淡的香。

　　这就是合欢盛开的最美的夏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