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林
那年春节我回乡探亲,刚进家门,发现两年未见的父亲明显老了。老人头发花白、皱纹密布、步履蹒跚、目光乏神,全然失去了曾经的英俊和豪气。
在与父亲相见的一刹那,我的心顿时震了一下,我突然觉得父亲就是在这一瞬间猛地老去了,这让我实在难以接受。我不相信岁月会如此无情,让一个为儿女操劳半生、费尽心血的人走向衰老,多么不公平!可这就是现实。虽然只能接受现实,但是作为儿女,尤其是有了自己儿女的儿女,对于父亲的衰老,是无论如何都有些伤怀的。透过父亲额头的一道道皱纹,我似乎看见了一条条岁月之辙坎坎坷坷地向父亲袭来,一股股风霜雨箭向父亲射来,他跋涉的背影在雨中、在风中,又隐隐约约地突然出现。
父亲出生在一个叫石庄沟的地方,那里到处是沟沟壑壑,很贫瘠。那里的人们头顶风沙,一次次播种,一遍遍收获着微薄的希望,遇到大旱,往往颗粒无收。
生长在这样环境下的父亲,从小就生活不易,没有条件上学,六七岁时便放羊、放牛,跟着长辈干农活。长大成家后,我们家和同时代的许多家庭一样,兄弟姊妹多,7个孩子要吃饭、穿衣,在那个年代,父亲不付出他的所有心思,光景是难以为继的。那时候,父亲除了种田外,空余时间还要上山给猪拔菜,给羊割草。他的精力几乎都用在了劳作上,故而也就难免有些倔脾气,他一生气,我们连话都不敢多说。我那时还很小,只要能填饱肚子,便不知人生的酸甜苦辣,对父亲的艰辛自然也了无所知,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
直到我在外上了中学,对父亲的认识才深刻起来。他常常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老“红旗”,为了我在来回30多里的土坡路上奔波。我知道他的生活很苦,但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快乐。很多次,我向父亲说:“爸,别跑了,挺远的,我在这里挺好。您老这样跑,会受不了,有需要的,我会自己回去取。”可父亲总说:“没事,有这个车子,比爬山打草好多了。你只管好好学习,我没啥。”
记得在乡高中上学那阵,因我身体单薄,父亲常常去看我,家里的鸡蛋父亲几乎全给我带到了学校。因为路不好走,他总是把鸡蛋垫着软草一层一层地放在铁桶里,压紧、盖严。我每次从铁桶里往出取的时候,一层一层地翻开,就像是一层一层翻出了父亲的精细、谨慎、关怀和疼爱,泪水就止不住地涌动。
那是一个阴雨季节。当天上午正下着大雨,我们上完课连教室都没法出去。因为大多数学生都来自农村,所以很少有谁能买得起一把雨伞。课堂上,老师刚讲过朱自清先生的名篇《背影》,我望着教室外的雨帘,回味着背影的滋味。檐头的雨哗哗地泻着,地上的水哗哗地流着,我的思想随着这淋漓尽致的雨水油然复杂起来,心灵中沉重的背影和着这阴沉的雨景,把我的思绪带到了故乡的深处。在那里,在我的视野及思想所及之处,背影,一个默默的背影,一个微驼的背影,一个让我崇敬、让我温暖、让我心疼、让我流泪的背影塞满了我的胸腔。整整一个上午,我的思绪都被背影牵着、被雨水淋着,直到中午放学,我还没有走出那个深沉的背影。走出教室门外,我才有被雨水湿身的感觉。“拴柱!”我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微弱而熟悉的声音叫着我的乳名。我转过身,却见父亲手里提着小铁桶站在屋檐下,尽管身上有一小块塑料布,但因为屋檐窄,他的衣襟、裤腿直至鞋袜全都湿透了,而那个小铁桶却紧紧地贴靠在墙角。我赶紧跑过去,接过铁桶,拉着父亲的手就往宿舍跑。父亲说:“没事,淋点雨下火。”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从父亲身上被雨淋的程度,足见他已经在雨中站了很长时间。午饭时,我让父亲吃饭,他说吃过了,问我还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了。饭后,父亲坚持要给我洗饭盒,任我怎样推辞阻拦,他还是把饭盒替我刷了。父亲看看雨下得小些了,说要走。我让父亲休息一会儿再走,可父亲从兜里掏出塑料布,披在背上,回头看了看我说:“需要啥给家里捎个信儿。”说完就出了门。我跟着父亲,想送送他,父亲却说:“回去吧,没事。还下着雨呢,别凉着。”我把父亲送出校门,父亲就再也不让我送了。看着父亲跨上车,那块显眼的塑料布在茫茫的人流中飘来飘去,忽隐忽现,愈飘愈远,愈飘愈小。泪水伴着雨水不知什么时候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父亲,这就是父亲,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留下的是至爱和关切,带走的是风尘和劳累。
上学是很费钱的,尤其是子女多的家庭,虽然那时人们大多不富裕,但该交的学杂费、住宿费、伙食费、书本费一样都不会少。上高二的时候,我很想买一套复习资料,可想到父亲刚刚把伙食费送来,如果再要钱,怕他为难,于是就等了几天。可这套资料上课经常用,情急之下,我还是跑回家了。父亲一听我要买复习资料,便把母亲攒的鸡蛋收了来,拿去供销社卖了。他清点了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见有一张破的,就找了浆糊和纸条,精心地糊好,又从兜里摸出几张零钱,点了点,说:“多三毛,你都拿着吧,路上饿了买个饼吃。”我含着泪接过钱,心里五味杂陈。
转眼要高考了。父亲怕我吃不消,来看我的次数更多了。这时正是夏天,我怕父亲路上中暑,让他不要跑了。父亲却说:“没啥,我跑不过流点汗,你动脑更劳神。”
高考那几天,我在考场里,父亲便守在校门外。那几天,天气不是下雨,就是闷热。我坐在教室里倒也清静,可父亲就苦了,要么淋雨,要么热得大汗直淌。我劝父亲不要在外面等,找个凉快的地方,父亲却说走远了不放心我。我每次考试出来,父亲见我脸红,就说:“渴了吧。”说着,就把早已准备好的水给我递过来。喝着父亲递过来的水,我的心里无比踏实,就像小时候躺在故乡大山的草地上,一种暖洋洋、软绵绵的感觉。
父爱,像一棵参天大树。这种爱,有深沉地扎进土地的情,也有高昂地升向蓝天的义,在这种爱的养育中,我走上了艰辛而可贵的人生之路。
如今,父亲老了,与许多城里同龄的人相比,父亲的确是老得过早,全然没有那种饱满、活跃的神情。他老了,我们儿女每次见了,都说子女大了,父亲应该享享清福。父亲理解我们的心,但他不赞成我们的思想,他说人其实是闲不住的,不动手反而会出问题。父亲的话朴实得就像大白话,却很发人深省。我不知道他的青春年华是怎样度过的,我想象不出来,但从他过早衰老的面容,我感知了父亲艰辛坎坷的一生。他没有太大的能力,但他是一个要强的人,在生产队当队长时,每天带领村民春耕或是秋收劳作,十分细心,间苗、锄草、培土、施肥,每一道工序都小心翼翼。他善于总结,有自己的一套种地论:“翻土要深,不能只刮地皮;锄地要经常,不能偷懒;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伏里锄地,自带三分雨……”父亲不识字,也不是农业专家,他这一套套与农事有关的“土经验”,真可谓既实用又管用。除此之外,我们那里春秋两季都搞植树造林,绿化程度当时在乡里很有名,县乡多次组织人员前来参观,召开现场会,总结推广了他们的经验。当时的《农民日报》记者苏向东为此采访父亲,他留下这样一句话:“我没有什么本事,只要能和乡亲们一起干点力所能及的事,也算为后人造了一点福。”冬季农闲,他组织男女青年成立戏班子,当时排练了反映移风易俗的小戏《彩礼的风波》《夫妻学文化》和对唱《交公粮》等节目,在乡里举行的文艺汇演比赛中获得了表演创作第一名的好成绩。
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当了十多年队长,为了子女的事,从没有走过“后门”,单凭着他微薄的力量和淳朴的智慧,让一个个儿女走上了自信的人生道路,这就是我善良朴实、可亲可敬的父亲。在我看来,他的这种能力与现在许多人的能力可能相差甚远,甚至格格不入,但是,这种能力才是自然赋予的最有代表性的高尚、伟大、持久、坚毅的精神财富。父亲不仅把这种能力传给了我们,还传给了身边的更多人。
回家几天,父亲对我的儿子、他的孙子疼爱至极,又是觉得懂事,又是觉得聪明,这应该说是一种隔代亲吧!父亲对孙子的亲情竟然如此,而我们小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亲近地对我们。生活的重压与年龄的因素固然是父亲严子亲孙的重要原因,但我分明觉得父亲是从孙子的言行看到了自己骨血、性格和精神的传递,看到了他苦苦培育的果实丰硕饱满,才会如此欣慰。在与父亲的谈话中,我提议想让父亲来城里住,父亲却不肯,他说:“现在乡下生活得挺好,啥也不缺,你们每天都忙着上班,我去了也给你们帮不上什么忙,帮倒忙更是不忍心。”
对于父亲,其实有许多需要我们子女去为他刻画的东西,但总觉得又不知从何画起,或者为他画些什么,即使勉强画出来,也总觉得画得极不像样,总觉得画出来的都对不起父亲。这就是父亲,这就是我的父亲!我之所以无法满意地画出他,大概是因为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而是包容了一种精神,一种无私的、忘我的、永不衰落的精神境界。这种精神和境界无论如何,都是轻易画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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