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赫丹

　　小雪交节前后，天气晦暗，下雪的时节该到了。

　　自立冬以后，已有好几次来自北方的寒流掠过天空。寒流导致气温一降再降，终于降到了适于落雪的气候。有谚语说：“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小雪节令，如果这时节果真下雪，那可谓天行常道。

　　按照四时轮回的顺序，可以把用作节气名称的自然现象排列为雨、露、霜、雪。其中露与霜是近地层空气中水分凝结而成的，而雨和雪才是真正的降水。小雪节气的到来，标志着降水形式由液态转化为固态。雨露属阳，霜雪属阴。《淮南子·览冥训》中讲：“故致阴飕飕，致阳赫赫，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因为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只有阴阳和悦才能上下和合，生成万物。

　　故小雪和雨水、谷雨、寒露、霜降等节气一样，都是直接反映降水的节气。小雪一般落在公历11月22或23日，此时太阳到达黄经240°。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在说到小雪节气时这样解释：“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此时节由于冷空气频繁，温度日降，于是之前的降水就变成了雪，但此时降雪量还比较小，故称“小雪”。

　　的确，雪小而入地即化，几乎连雪泥也未曾有便了无踪影。然每逢初雪，依然令人欣喜不已。那些从天而降的如小米粒样的雪子，被古人称为“霰”，扑簌簌地落下，打在枝头残留的树叶上，悄然作响，给这个肃穆的世界平添了美妙的自然之声。时而也有缓缓飘落的雪花，这样的初雪景象常被诗人们描写为“飞絮”。

　　雪之美，来自其自身，来自它的形态、结构。据说有人统计过，雪花的形态有一万多种，但都保持着六角形的基本形态，无论是板状的、星状的、片状的，甚至是柱状的，都是六角，都如花朵，轻盈而洁白。然雪花因何总是六瓣？按中国传统文化阴阳五行象数的解释是：阴为六，冬为水。这是冬天盛阴的标识。待开春后，春花成五瓣，阴阳交午，变为五生万物。雪花的这种美，人们很早就注意到了。汉代的韩婴在其所著《韩诗外传》中就写道：“草木之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六出即六片花瓣。以后的许多诗文，都沿用“六出”之说。北周的庾信有诗云：“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唐代的高骈则说：“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古往今来，飘落的雪花不知打动了多少人心，撩起了多少人的诗情。据《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及《世说新语·言语》两书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晋太傅谢安，在一个寒冷的日子，与后辈讲论文义，围炉叙话。窗外阴云厚积，天地似乎咫尺之遥。俄尔，雪花骤降。谢安环顾左右，手指飘然而落的雪花，捻须微笑：“白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侄儿谢朗应声回答：“散盐空中差可拟。”一旁的小侄女谢道韫冲哥哥一笑，接着说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大悦，逢人便夸侄女聪颖，谢道韫的才女之名竟不胫而走。对此，大文豪苏东坡亦曾评论说：“柳絮才高不道盐。”时光穿越千年，曹雪芹看着笔下的林妹妹，思绪却飘至东晋，这天生丽质冰雪聪明的林黛玉不正如道韫之才吗？于是提笔书曰：“堪怜咏絮才”。此后至今，“咏絮才”就成了才女的代名词。

　　自然之美仰观俯察比比皆是，它时刻就在我们眼前伴随我们左右，照料并丰富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唯愿我们于或匆忙或踏实的光景中细心体察。

　　古人将小雪节气分为三候：“一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初候五日说小雪之日“虹藏不见”，《礼记注》曰：“阴阳气交而为虹”，进入冬季，阴阳离析，此时阴盛阳伏，雨水凝成阴雪，虹自然也就消失不见；二候五日指天空阳气上升，地下阴气下降，导致阴阳不交，天地不通，天地各正其位，故万物失去生机；三候五日“闭塞而成冬”，冬为藏，为终也。是说天地闭塞而转入严寒的冬天。

　　农历十月是冬季的第一个月，又叫“孟冬”。冬天是闭藏的季节，按《周易》中易卦的解释，十月为“坤”，是个全阴的月份。但我们的传统文化总是辩证地对应任何事物，并不孤立看待这个“全阴”的十月。所以古人认为，十月虽然全是阴，但暗含一点纯阳，所以反称十月为“阳月”。

　　从十月的实际气候来说，由于夏秋贮存的地热还尚未散尽，虽然气温逐日下降，但地表一般还不会特别冷，在晴朗无风之时，甚至还会出现温暖舒适的天气，所以民间有“十月小阳春，无风暖融融”的谚语。

　　宋代诗人戴复古有《海棠》诗，就写出了这一情景：“十月园林不雨霜，朝曦赫赫似秋阳。夜来听得游人语，不见梅花见海棠。”当然，诗人描写的是南方的十月，而辽阔的北方大地除了偶见的绿树外，天地自此逐渐进入封冻模式。

　　农谚称“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到入冬农闲时节，庄稼人会趁闲修农具、编笆条、编炕席……

　　说是农闲时节，可日子哪能闲下来呢！

　　记得当知青时，这时节大葱、萝卜收获完，地里的活计都拾掇干净后，日子就显得悠闲了，乡间俗语说：“收罢秋，打罢场，庄户人成了自在王。”其实，说农闲是相对于春夏秋三季而言，有时农闲反而变为“农忙”——水渠清淤、打坝垫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除此之外，生产队长还会安排上山砍马筋条、割黄花筒。

　　砍马筋条、割黄花筒是个累人的活，吃罢早饭，大家就带上干粮，带着磨好的镰刀、扁担和绳子要到很远的大山里。因为近处的山上早已光秃秃，不要说马筋条、黄花筒没有，几乎所有能烧火做饭的柴草都被割光了。所以砍马筋条、割黄花筒时要翻好几座大山。割黄花筒相对省力，而砍马筋条就费劲了。马筋条高约丈许，一寸粗细，浑身长刺，叶片小而圆，结有类似皂角的豆荚，嫩时其豆子可食用。这玩意儿手不好拿，棵丛浓密又不好下镰刀。我那时年龄小个头矮，砍不了几根手上就被扎得鲜血淋淋，冷风一吹生疼无比。有一次我左手握紧马筋条用力压弯夹在胳肢窝，右手挥动镰刀朝马筋条根部用力猛砍，谁想由于用力过猛，砍断马筋条的同时镰刀随着惯性又砍在左脚脖子上，登时脚脖子就像小孩的嘴唇一般裂开，鲜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马筋条砍回来后，要在火上熏烤，待烤得有韧性不易折断时，庄稼把式就趁热开始编耢。一个六尺长、两尺宽的耢要用掉小百把根马筋条，然后用木框将两边封住固定，一个崭新的耢就编成了。

　　等到开春准备播种时，耢就派上了用场。套上牲口，人立在耙或耢上，攥紧左右缰绳吆喝牲口先耙地后耢地，耙耢结合。说到这里，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依然不知其用途。其实就是擦地碎土，平整土地，镇压保墒。

　　而割回来的黄花筒则是为编笆，编笆是为了盖房子用。过去乡间修房盖屋大都就地取材，编好的笆很大，以房屋的长宽来确定。盖房时等大梁、檩条和椽子都固定好后，就将编好的笆固定在椽子上，再抹上一层麦秸泥，最后一垄垄地铺上瓦，一座新房就成了。编笆结实耐久，不易虫蛀，家家都要用到。黄花筒是乡亲们的叫法，其实它的学名人人都知道：就是中药连翘的枝条。因为满枝金黄，艳丽可爱的连翘花开在漫山遍野的料峭早春，乡亲们就称其为黄花筒。

　　这些年，已没有人再割黄花筒了，漫山遍野的连翘花也就开得愈发旺盛。谁都知道，连翘是治感冒的中药材，乡亲们会在夏、秋甚至冬天上山采连翘。夏天采的叫青翘，秋罢和冬天采的叫连翘，而且价格不菲，成为一个进项不小的家庭副业收入。

　　男人们闲不下来，勤快的家庭主妇们一到小雪时节更是忙活。“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腌菜和腌肉都是为了给漫长的冬季和春节做准备。小雪是制作腌菜的最佳时令，这个习俗古已有之。清人厉秀芳作《真州竹枝词引》中记载：“小雪后，人家腌菜，曰‘寒菜’……蓄以御冬。”

　　这时节家家户户开始腌制各种咸菜，腌咸菜各地都有，非常广泛。因为古代没有冰箱，更没有反季节蔬菜，人们要想在冬天吃到青菜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就发明了腌菜。不同种类的腌菜，大多是就地取材，上党地区的物产同广大的北方一样，白菜、萝卜、芥菜、雪里蕻等皆可腌制。比如芥菜疙瘩，洗净切丝，晾干后加适量盐、芥末或辣椒等调味品在铁锅中翻炒，出锅后趁热闷在洗净晾干的坛罐内，几日后便可食用。其香辣爽口，味重提神，是冬日极好的佐餐小菜。

　　还有过去家家都要腌萝卜缨、芥菜缨的酸菜。腌酸菜时要一只半人高的大缸。青菜洗净晾干后，在缸里铺一层青菜，撒一层盐，层层压实到齐缸口，再搬一块扁圆的大石头重重地压在上面。经过一段时间的自然发酵，酸菜就算腌好了，单等着过些时日启封食用。晋东南一带搭配酸菜的饭食很多，其中有名的风味吃食“酸菜肉丝饸饹”，入口劲道，开胃解馋。

　　北方腌菜，南方的民间则有“冬腊风腌，蓄以御冬”的习俗。小雪时节，一些人家开始动手做腊肉，肉、鸡、鱼等均可制作，但以猪肉居多。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记载：“猪用最多，可称‘广大教主’。宜古人有特豚馈食之礼。”腊肉就是腌制后风干或熏干的肉，由于便于冬季贮存，风味独特而广受人们喜爱。

　　传统加工制作腊肉是有讲究的，不似现在一些酒店饭馆端上来的“快餐腊肉”，食之无味，如同嚼蜡。加工制作腊肉的传统甚为久远，而且普遍。古时民间每逢冬腊月，即“小雪”至“立春”前，家家户户杀猪宰羊，除留够过年用的鲜肉外，其余趁鲜用食盐，配以一定比例的花椒、大茴、八角、桂皮、丁香等香料，腌入缸中。等一周或两周后，用棕叶绳索串起，滴干水，进行加工制作。或挂于厨房的灶头顶上，或吊于烧柴火的烤炉上方，选柏树枝、甘蔗皮、椿树皮或柴草火熏烤，利用烟火气慢慢熏干。这样制作出的腊肉吃起来油而不腻，舌尖留香。

　　最令我口齿间难忘的腊肉味道是多年前在川滇交界处泸沽湖畔摩梭人家里吃到的“猪膘肉”。猪膘肉是摩梭人的传统美食，其制作方法是将猪宰杀后，除去内脏及全身骨骼，再塞入食盐、花椒、大料等各种香料，然后完整地缝合起来，放置一阴凉处，猪肉便处于自然腌制状态，存放越久味道越鲜美。谁家的猪膘肉多，就意味着谁家富有。摩梭人的习俗是，只有贵客来了才能吃到猪膘肉，而我当时品尝到的猪膘肉已存放了八年。我清楚地记得与达西娜姆一家人喝着自家酿制的苏里玛酒，吃着猪膘肉，满口留香的唇齿间品尝的不只是肉香，还有丰足的日子和经年的岁月味道。

　　一些味道，很脆弱，离开了便不再有。味道经不起跋山涉水，也经不起远走他乡，更经不起仿冒制作。只有在诞生那个味道的地方，你才能够地道地领略——这便是风味饮食的魅力。

　　可以说，天地自然物候节气影响着人们的饮食习惯，影响着人们的衣食住行。随节候生活作息，早已渗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民以食为天，节顺天而变。这是千百年来人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规律。

　　是啊，人生存于大自然的怀抱，在敬畏自然的同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歌咏自然事物。翻翻古代的歌谣，便可体会到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情感。雾、雨、露、霜、雪以及冰雹，人们无一例外地加以歌咏，而歌咏最多的，当数咏雪了。人们偏爱雪，赞美雪，大约就是因为雪纤尘不染，晶莹如玉，而且广被万物，无差无别。

　　如果小雪时节落一场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合着这个诗意的节令一起降临人间，该有多么的美妙。因为，白雪不仅能清扫天空的阴霾，更能唤醒心中的诗情，感悟人间的美好。

　　让我们依循着时光的脚步从容地走吧，在路过这个冬天时，也仿照古人那样，檐下负暄，煮酒读书，兴之所至，撩起厚厚的棉帘子，招呼一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