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索鹏祥
对于我的家乡——长子县王郭村,我一向有一种挚爱和留恋。虽然进城多年,却也常常到村里走走,和村里的老人们混得很熟。
我的故乡,傍河依岭,土地平坦,水绿山青,村子很大。高高的门楼,深深的庭院,笔直的田间小路,曲曲折折的小巷,盛开的桃花,结满果实的豆角架,水草里的蛙鸣,麻田里的蝈蝈,都寄托着我儿时的梦想、希望和迷茫。
门楼里有很多过去的故事,都是大人们不经意的事:婆媳斗嘴,姑嫂争宠;母鸡下蛋,兄弟分家;二狗找了个相好,苦命的四喜死了娘;想盖房子没有钱,偷偷卖了金豆家的牛;宝枝打了媳妇,自己跳进了漳河,又喊人赶快救命……这样的故事有很多,乍听无理,细想又有情有义。在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人们咀嚼这些故事,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纵然是糠菜半年粮,也要逢吉日娶妻、遇祥月嫁女,该笑就笑,该哭也要哭,年要度,节要过,举手选村长,抓阄分瓜菜……那种对于苦难的忍耐和豁达、对于生活的执着和淡泊,令人生出许多感叹和敬佩。我每每回家探望亲人,母亲总给我讲村里许多奇闻怪事。母亲笑,我也笑。我收获了一堆故事,母亲收获了一脸欢乐。忘不掉的农家乐事,抹不去的乡村留恋……然而,不经意中我又有一年多没有回去了。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该是祭祀祖先的时候。父母仙逝,虽长眠地下,音容犹在。记得母亲的辛苦,也记得母亲的期望,于是急急启程。
早些时候,我大哥让人带信说,家乡的那条石子路要加宽取直,铺成油路,目前正在施工。不好进村。却没有想到,我们的车绕来绕去躲避施工现场,竟绕到我们村边。
下得车来,见五爷和满贵几个老人在村口聊天,他们看到我很高兴,说我有两年没回来过了。我想了想说,一年吧?五爷说,两年。
半年前二蛋子选为村干部,大会上说,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家家都是“大囤满,小囤流”,粮食价格也可观,大把大把把钱进。“说来真奇怪,过去颗粒不收的不毛地,如今种下去就能长好庄稼,能收五六担。”满贵高兴地说,“村里修了柏油路,直通县城,平坦坦光亮亮,下雨不沾泥,脚净心也爽。真是呢,咱那会儿怎就不行哩?”似乎有很多遗憾和自责。
满贵是我们村当年生产大队的队长,吃苦耐劳,要带领大家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愿望,终没有办成。办法有些生硬,态度有些粗暴,村民对他很有些意见和怨言。然而,村里修了柏油路,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冬日消雪,夏日连阴,以前的村庄,出门两脚泥,回来一身脏,到处是畜禽粪便,车推不进去,人走不出来,让人心情不快、心生烦恼。想那时长住乡下时,虽有挚爱,却也羡慕城里马路的平坦和光洁。没想到这柏油马路竟这么快修进了村,怪不得满贵和五爷如此高兴。
站在村中十字街头,东西看,三里长街一览无余;南北望,绿树成行分排两旁,临街的房屋门户对开,隔窗相望,彼此都看得真真切切。若是盛夏时节,到吃饭时间,家家都把饭桌搬出来,谁家的饭菜香,都要去尝尝。耳听的是自家人的说笑,眼看的是邻家人的热闹,比的是和睦,乐的是情趣。逢年过节,像摆露天宴会似的热闹。二蛋子拿个大喇叭,站在十字街头讲话,安排规划农事,家家听得真切。结果是,那窗帘里的奇闻、故事里的故事,都成了与挣钱有关的计划,再没有无聊姑嫂暗斗、婆媳拌嘴的穷吵。都说刘家的三个姑娘齐刷刷地嫁到县城,做了城里人,一身珠光宝气。过上好日子的宝珠,40岁又娶了媳妇;莲枝的儿子在城里做烧鸡,红了半条街;有富买了“面的”专跑城里,半小时就到,又稳又快。他老爹攒下的钱不知怎么花,藏在墙洞里,被老鼠啃了个精光;二蛋子带全村人致富上了电视,戴上大红花……
我看到,临街的住户都装了大门面,窗明几净,挂个牌子就是百货店、经销点。这些店铺星罗棋布地排在大街两旁,和小镇的繁华有一比。村里姑娘个个漂亮,家乡的小伙人人潇洒;有了新一代的“豆腐西施”,有了新一代的“店小二”,友善的微笑,一团的和气,一贯的潇洒,一样的买卖兴隆……
一条大街,竟修出如此热闹的景象,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十字街口,城里人开着一家酒店,酒店里设有KTV,成为年轻人常聚的地方。吆五喝六的狂欢,通宵达旦的唱歌。老人们看不惯,说这是败家子相。年轻人不服气,说老人糠菜半年粮,想玩乐也没劲,苦了一辈子,几间新瓦房也盖不起来,你看看现在,有吃有穿有钱花,马路平坦坦,楼房亮光光,不享受生活等啥?老人们无言以对,只好闷在家里,吧嗒吧嗒抽他们的旱烟,想这世事怎么说变就变了?还变得这么快、这么好!儿女们说老人们苦了一辈子,别再苦自己了,有钱就得花。让他们拿些钱,邀几个老相好,去酒馆聚聚,也潇洒一回。可是老人们腰里掖着钱,转过来转过去,总不好意思走进那家酒店。
看到我回来村里,金旺叔要拉我去喝几杯。正好满贵和五爷也在。我们刚坐定,宝枝、汉明、庆祥、荣华等几位老人也探进身来,满满地坐了一桌。我说我做东,大家说“打平和”。所谓“打平和”其实就是现在的AA制。这些老人说,把钱掖在裤腰里快生崽了,总花不出去。我问怎么喝,大家说“海喝”,各种酒都要,还要了饮料和咖啡。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酒过三巡,大家的话也就多了。宝枝感叹如今的好世道,五爷就想起了当年的苦日子……金旺忙制止道:“今天不提过去的苦事,喝!喝!喝酒!”大家说:“对!喝——”祝了五爷的70大寿,再贺宝枝喜得重孙。老人们总是忘不掉过去,不说不说,又从现在说到过往……大家都说,现在赶上了好时候。举起杯,倒满酒,又说起当年早逝的几个老哥们,说他们没有福气,若是活到现在就好了……
看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我心里有着无限的同情;望着他们现在欣喜若狂的表情,我心中只有默默祝愿。这一喝,竟喝到月兔西坠!
出了酒店,已是深夜,月朗星稀,街灯明亮,映着淡淡的雾霭,与各家窗户透出五颜六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织成一条绚丽的光带,如仙境般缥缈神奇。远处几声蛙鸣,反衬出田园的静谧。是谁在歌唱,那么悠扬,那么甜蜜,伴随泛起的清雾,笼罩了整个村庄。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
对于我的家乡,我一向有一种挚爱和留恋,如今更是充满无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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