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玮玮
上下班的路上,黄澄澄的杏在时间的催促下又被装进竹篮摆上了街头。青涩褪尽的杏是甜的,但每每走过,我的嘴里还是会条件反射般涌上一股酸水,紧接着脑海里就会浮现小时候在老家那三棵杏树上摘杏吃杏的画面。
我们家原本是没有杏树的,倒是邻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而且特别耀眼。每到初夏时节,即使隔着高高的院墙,也隔不断墙外一群又一群孩子向它投去一束束火辣辣的眼羡。因为是邻居,所以我们几个孩子走到树下的机会总会比别的孩子多些。
那棵树真大,粗壮的主干比房子还要高,散开的枝杈长得不偏不倚,像一个巨大的华盖,圆圆满满地长在院子的正中间。树大,杏长得也大,邻居大妈告诉我们,她家的杏叫麦黄杏,每年快割麦子的时候它就成熟了,还说这个杏像鸡蛋一样大,所以也可以叫它鸡蛋杏。那时候年龄还小,围在树下的我们才懒得去听那么多,更不会关心长在树上的杏与种在地里的麦子和下在窝里的鸡蛋之间有什么关系,看着都在时不时点头回应,但从我们仰起的一个个脑袋中,从不由自主舔着嘴唇的舌头上、从情不自禁吞咽着的口水里,聪明的大妈怎能看不出我们急切想要吃杏的欲望。
她从屋里搬个椅子出来,抬头绕树看上一圈,然后挑着熟透的杏摘一些下来,一人两个给我们分在手里。馋嘴的我们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就吞入口中,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足够我们回味整整一个夏天……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找来的杏树苗,是在母亲让我去屋后叫父亲吃早饭时,我才看到父亲在地头种下三棵树苗。树苗很小,比筷子略粗一点,和我的个子差不多高,当父亲告诉我这是三棵杏树时,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句接一句地向父亲询问它们也能长成邻居大妈家的那么大吗?它们什么时候能开花?什么时候会结果?
“桃三杏四梨五”。父亲说得轻描淡写,我等得心急火燎。从那以后,我天天都会跑到地头去看它们,但它们好像停止了生长一样,还是那样细,丝毫不见长高,我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搞错了,他种在地头的那三根细木棍到底是不是杏树。
它的纹丝不动让我的满腔热望慢慢变得冷却。直到它那一树粉粉嫩嫩、含苞待放的花蕾点满枝头才又一次唤醒我沉寂已久的热情。我兴奋地告诉父母杏树要开花了,然而他们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只是简单地说:“时候到了自然就开了。”
杏花开得很漂亮,由于杏树没有被修剪过,所以每一个枝干都得到努力生长的机会,虽然没能长成参天大树,但旁支斜出,却也蓬蓬勃勃,远远看去,绽放的杏花像一簇簇游移在天边的云霞。不待花瓣落尽,毛茸茸的、豆粒大小的青杏就急不可耐地挂满了枝头,这时候杏树的叶子才开始舒展,像是一种保护,遮遮掩掩将一颗颗莹莹如玉的青杏隐藏起来。
我又回到了天天去树下看望它们的那个热切状态,在三棵杏树间来回穿梭。站在树下,踮着脚尖,拨开树叶,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数,但它们像天上的星星,像山上的羊群,任凭我怎么努力,最终还是数不清楚。很多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偷偷摘一个放进嘴里,然后在又苦又涩中急忙把它们吐在地上,慢慢地酸味代替了苦,一口咬下去,口水便止不住地往外流,牙齿也能酸倒好几颗,应该就在那个时候我嘴里的酸水和杏之间达成了同频共振的协议,形成不可抗拒的条件反射。再后来酸中有了淡淡的甜,这时我会把尚未变硬的杏核抠出来玩,揉揉捏捏中会好奇地把白色杏核里的那一包浓水挤破,想看看里面究竟包裹着什么。不知听谁说把这种杏核放在耳朵里就能孵出一只小鸡,为此我曾一度执着。随着青色逐渐被一袭橙黄染尽,甜丝丝的味道不言而喻,躲开了树叶的遮掩,杏彻底明目张胆变成了一树诱惑。
栽在地头的杏树下面就是一条马路,来来往往的行人离老远就能看见这鲜艳的果实。邻里亲朋自是少不了一份分享,就连过路的行人有时也会走到树下摘上几颗。有人向父母提议,这么甜这么多的杏,不如费心看护一番,到时候摘了去卖,就是一斤一块也能卖个三五百块。但父母一次也没卖过,他们不是不爱钱,只是觉得杏本来就是季节性的东西,又那么显眼地长在枝头,谁看见了都想摘个尝尝,这是人之常情,所以面对走到门上的人,他们始终都没有开口说出一个“不”字。
杏树的开花结果给我家带来很大的人气,一到夏天,人们就会三五成群地去树下摘杏,有的人还客气一下,进门招呼一声,有的人简单明了,直奔树下,时间长了,就有人开玩笑说你家的杏树姓公,谁都可以摘来吃。有几次,几个小孩中午不睡觉,背着家人偷偷跑到房后摘杏,结果爬到树上下不来了,吓得一通乱哭,母亲听闻,走到树下把他们一一接下,又给他们摘了一些杏,直到多年以后,他们见了母亲还会说上一句“你们家的杏真甜”。
今年春天,我和父亲回了一趟老家,不由自主地又到房后的杏树下去看了看。杏花刚刚凋零,洁白的花瓣落在雨后的春泥里,像生锈的银片,锈迹斑斑,原本蓬蓬勃勃的枝干有多处被折断,虽然它们还在努力舒展着叶芽,但终归只剩骨断皮连的一口残喘。
“现在还有人来摘杏吗?”我看着折断的枝干问父亲。
“多半个村都没人了,谁还会来摘。”父亲知道我心里的疑惑,他走到那些断裂的枝干面前,干脆用双手使劲把它们拉拽了下来,接着说:“这些树枝是被风刮断的。”又是一年杏儿黄,不见树下偷杏郎,手机里一个短视频的画面不禁跃然眼前,只一句简简单单的文案就抹去了昔日孩童偷杏的顽皮,给站在树下的人带去了些许惆怅。
树上的杏黄了一年又一年,只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抬头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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