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东艳
妈妈是个哑巴,我从小便知道。她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地叫,有时急了,便用手比划,那手指粗短,关节突出,像是老树的根。
记得那是7月的一个早晨,天色微明,妈妈便推醒了我。她指着门外,又指指篮子,我明白是要去摘杏。离我们村十几里叫石板庙的小山村,山坡上到处是野杏树,年年结得极好,只是路远,平日里少有人去。
妈妈走在前面,背影瘦小,却极稳当。山路崎岖,她不时回头看我,眼睛亮亮的,像是含着什么话。我想她若会说话,此刻必是絮絮叨叨地叮嘱我小心脚下吧。
杏树生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树干粗粝,树皮皲裂。那时杏儿正黄,累累地压弯了枝头,在晨光里泛着蜜一样的光。妈妈放下篮子,拍拍树干,又指指我,咧嘴笑了。我疑心那树是认人的,妈妈年年都来,它便年年结得好果子给她。
妈妈爬树极利索,三下两下便攀上了高枝。她摘了杏,并不扔下,而是含在嘴里,腾出手来攀住树枝,再小心地溜下来,将杏儿吐在掌心,擦干净了递给我。第一个总是给我吃的。
杏儿真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妈妈看我吃得欢,便“啊啊”地笑,又去摘更多的杏。她上上下下,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肯停歇。我坐在树下吃杏,看她在树影间穿梭,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她身上,竟像是她自己在发光一般。
篮子将满时,妈妈从最高的枝头发现了一簇特别大的杏。她指给我看,眼睛亮得惊人。那树枝极细,在山风里颤颤巍巍地摇晃。我“啊啊”地叫她下来,她却摇摇头,又往上攀去。
树枝“咔嚓”一声断了。
妈妈摔下来时是抱着那枝杏的。她躺在草丛里,好一会儿不动,我吓得哭起来,摇她的胳膊。她这才慢慢睁开眼,看看怀里的杏枝,竟笑了,挑了一个最黄的擦干净塞进我嘴里。
回家路上,她跛着脚,却执意提着满篮的杏。我跟在后面,嘴里还留着那个杏的甜味,混着一点咸——那大约是我眼泪的味道。
如今30多年过去,石板庙山坡上的杏树比以前更多了,每当到了7月份,山坡被杏儿点缀得金黄金黄的,妈妈已去世多年。只是每到杏黄时,我总会想起那个早晨,想起她在树上的样子,阳光穿过树叶,斑斑点点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她自己在发光一般。
杏儿还是年年黄,只是再也没有那么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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